(荷兰)米歇尔·法柏:玩具故事
齐彦婧 译
上帝独自玩耍:他生活的地方没有别的孩子。也就是说,他起码不用跟任何人分享他从废弃宇宙的深处淘来的那些酷玩意儿。所有东西都自动归他所有。
废弃宇宙是个古怪的地方,尽管已经永久关闭,但里面却依然亮着灯,仿佛一切还跟从前一样。而且在它深处总会涌现出新的垃圾,那儿总有更多不可思议的梦的碎片,以及更多的从无限内部卸下来的齿轮和垫圈。
一天,上帝在翻垃圾时找到一件特别棒的东西:一颗行星。他从垃圾桶里把它掏出来,一开始激动万分地紧紧攥着它,随即又变得小心翼翼:尽管到目前为止它还毫发无伤,但却十分脆弱。在他小小的手指下,行星表面那层起保护作用的大气散开,他的皮肤直接触到了地表的粉末状表层。这会儿,他正捏着星球白皑皑的两极,查看它的受损情况……它一开始是个完美的球体吗?如果是的话,那么现在它也已经变得稍稍有些椭圆了。沾在他手指上的泥土已经坠入大气,像肉桂粉一样落在南北极香草味儿的极点上。在粗糙而凹凸不平的大陆上,新的湖泊逐渐成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伤。
上帝坐下来,背靠着栅栏,仔细端详起他的战利品。这是一个蓝绿相间的世界,海洋多过陆地,气息温暖而馥郁。他把鼻子凑近大气一闻。上面有一层醉人的东西,清冷刺鼻,像是松木或臭氧,在它之下,还能闻到肥沃的土壤那丰富的气息,他闻到了松脆的地壳、赤道上的肥堆、腥咸浓郁的海洋和清甜奔涌的河流。这是上帝闻过的最奇妙的东西。
他得立即把这颗星球带回家,即便今天垃圾堆里可能会有更棒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可能会有人来抢走他的小世界,或要求他物归原处,因为这东西太危险了,不是给小孩子玩的。
他艰难地站起身,星球险些从他冻僵的手指间滑落。他试着用不同的方式托起这颗球,把它捧在手心里,手指放松,以减轻压力。他成功了:也许这颗星球并不像最初看上去那样脆弱。他就这样捧着它站了一会儿,用热带的裂缝温暖自己的双手,直到指尖恢复知觉。
上帝带着他不同凡响的发现缓缓往家走,小心看路,每当被星球上变幻的天气刺痛手掌就把它转一转。后来,他终于壮起胆子,试着把星球揽在怀里。再次成功。快到家时,上帝已经跑了起来,把星球牢牢地搂在臂弯里。
他把它挂在卧室,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实际上他也只能这么挂了。把它放在任何台面上,比如桌子或梳妆台上,都太冒险了:某些部位可能会被压碎;或由于缺少光照而造成什么严重后果;甚至整颗星球都有可能滚落下来,摔碎在地上。其实一开始,他想把它放在地上,但这同样也行不通:他可能会在不当心或发脾气的时候踢到它;况且,它太美了,不应该被俯视。
于是,他把它挂在房间中央的灯上,用几根棉线吊在灯泡底下。他拆去灯罩,想尽可能照亮他的星球,也避免分散注意力:那里应该只有一个聚焦点。上帝的星球看上去完美而诱人,它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中打转,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无休无止;它高高在上,周围看不到任何别的玩具。因为尽管上帝还是会玩别的玩具,但他心里清楚,那些都不能与这个星球相提并论:它们都更耐用,更实在,更简单,更平庸。偶尔有些玩具还是能让他玩儿得忘乎所以,甚至都忘记了星球的存在,可一等他想起来,他就清楚地知道,与别的玩具不同,他的星球是那样独一无二。
在家玩耍之余,上帝仍会去废弃宇宙拾荒。像往常一样,每找到一件新奇的玩意儿他就会瞪大眼睛。白炽灯管、致密金属、砸开后会喷出星形烟雾的气瓶、泡沫般溢到垃圾桶外的大团银纤维飞絮、破洞的荧光黄防护服、依然装在黑色橡胶盒子里的神秘特制水晶器具、写得密密麻麻的褪色手抄代码本、整盒整盒碎裂的电脑光盘,还有大到没法装进垃圾桶的破损的悖论引擎。制造宇宙的一切材料都被扔在了这里。
这些对上帝来说并不重要。他对宇宙的过去和未来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它的现在。只要有东西玩他就玩,哪怕是从垃圾堆里淘来的东西。不然他还能做什么呢?
由于上帝的星球是吊在天花板上的,所以不可避免地,他躺在床上、枕着枕头向上看它的时候最多。在一天疲惫的玩耍之后,他半闭着的眼睛会注意到那个蓝绿相间的世界。通常他就那样睡着了,然后梦见自己身体缩到了合适的尺寸,去星球上旅行。这些梦相当有趣,浪漫至极,梦中有种神秘而荒谬的氛围,几近神圣。一般而言,他既是平常那个躺在床上仰望星球的自己;同时又是一个微缩的、成年的自己,在星球上四处游荡,仰望无法企及的苍穹,仿佛想窥见他自己的面孔。在这些梦境里,那个微缩版的、成年的他身边始终围绕着许多人,重任在肩,胸怀使命;但他又不可抑制地渴望独处,渴望可以静静地玩耍。
梦的最后总会发生某种危机,他那颗蓝绿色星球上的居民总会把他囚禁起来,决意把他永远关押在那里。在噩梦中,他们甚至想把他活活烧死,那样的话,在许久以后,他就会融入星球那平淡无奇的地壳,变成一把原子,再也无法复原。每当这时他会喘着粗气醒来,身下的床单如裹尸布般纠缠不清。尽管偶发噩梦,他也不曾忘记这颗小小星球的美和魅力。这颗奇妙的卵形物体单纯又灵巧,会用熔融的泥浆雕塑山峦,用水和泥土浇灌成雨林,从海水中提炼出淡水。这是一种直觉成就的炼金术,尽管这个世界对此浑然不觉,却依然擅长利用这种直觉,为哪怕植物呼出的废气都找到了用途。
他时常会在睡前被这颗星球上柔和的智慧光辉所折服,又从床上跳起来重新探索它。他会站在椅子上,用放大镜窥视这颗星球,几乎碰到大气绵软的表层。
他用的是一只很棒的放大镜,也是从宇宙深处那些垃圾桶里淘来的,不过放大程度有限。那些理应十分刺激的极端气候看上去却相当令人失望。他在外面甚至没法像先前设想的那样,看出不同类型的云之间细微的差别——卷云、高层云、积雨云,等等——因为不同类型的云总是互相覆盖,层层叠叠的。实际上,它们看上去全是雾蒙蒙的一团,像遮住上帝眼睛的疲倦雾霭。至于飓风、龙卷风、闪电、冰雹、降雪甚至降雨,他是永远也看不到的,不管怎么眯眼都没用。因为天空中密布的云层总会遮挡这些壮观的景象;而晴空万里的时候,它们又都无迹可循。
上帝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正站在他房间中央那把摇揺欲坠的椅子上,他为自己被排除得如此彻底而难过,沮丧地垂下了头。他的星球是那么小,而他是那么大。星球上的整片海洋还不如他的一个巴掌大,也没有几块大陆能大过他那双全神贯注观察它们的眼睛。当然了,他很庆幸能看见它的全貌,能有个整体概念,但同时,他也渴望能深入那些细节。即使在天空澄澈的时候,他也只能勉强看见森林,还得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森林才行,一棵树木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有时,他太沮丧了,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想象自己不仅看见了一棵树,还看见了一棵幼苗——哦不,还更带劲:他看见了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紧紧蜷缩的嫩芽,它微小而紧实,像山火余烬中的一只蛙蹼。
不过,他能够看见的一切是如此美妙,足以迅速打消他的不满,他时常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他的星球,直到脖子酸了,眼睛疼了,赤裸的双脚麻木了。他看见云层在越过山脊时泛起波澜,或在山巅化作白色的缎带;他看见冰山缓缓漂离两极,宛如热锅上的蛋清边缘那圈冒泡的油脂;他留意到有一整片大陆由干枯的棕黄变为了浓郁的新绿,仿佛它已厌倦了贫瘠。
他渐渐熟悉了每块陆地的形状,甚至对那些一眨眼就会消失在蔚蓝海洋中的岛屿都了然于心。那块最大的陆地与星球冰封的极地相连,上面有着最丰富的气息。每一毫米的土地都有不同的气味,各种气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如同一道富有异域风情的普罗旺斯杂烩(译注:法国南方特色烩菜,用茄子、西葫芦、番茄制成,起源于尼斯)。属于农耕的泥土芬芳会在烧炭的烟尘下低语;甜丝丝的季风会绕着腐肉的恶臭打转;新鲜草莓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微弱香气会混在柴油和钠刺鼻的气味里,穿过大片大片的田野。那片最大的陆地南端垂下两个尖角,仿佛衬衫的衣领;衣领上有起伏的山峦,凹凸不平,宛如一张丑陋的面孔。余下两块陆地也让他想到了面孔:它们同样广袤,形状相似,远隔重洋,轮廓像两位老人——都是心灰意懒、愁眉苦脸的老人,以艰苦卓绝的毅力忍受着一切。其中那片较大的陆地散发着血的味道,新鲜的血,仿佛陆地正不住地渗出鲜血。
当然,上帝还认识自己星球上的全体居民。他们足有千百万之众,这样的天文数字可不是一个孩子能数得过来的。他们的城市遍布星球上一切坚实的表面,浮冰上除外,但他有时连浮冰也会查看,以防万一。尽管已无从考证,但上帝猜他第一次听到那些声音是在那片最大的陆地上,也就是衣领上住满了人的那片大陆。
长久以来,他都以为这些声音来自自己的梦境,因为他每次听到它们时都是裹在毯子里,躺在黑暗中,徘徊在睡眠边缘。后来,他明白那声音与他的梦境无关,而是从上方螺旋下降,穿过黑暗,从他的星球传到他的床上,如同微小的声波花粉。
一开始,这些声音是如此微弱,在上帝听来简直与摩擦枕套的窸窣声无异。不过一段时间之后,不是他听得更仔细了,就是这些声音变大了。总之,他偶尔能在其中捕捉到只言片语。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话语有多响亮;其实,这是因为某种神奇的自然规律把千百万人的呼喊都挡在了对流层以下,最后只允许个别声音进入太空,而它们的音量恰好足以穿越那段距离。
上帝不时也能听见一些高声呐喊,想必是一大群人在齐声高呼:人们会对着猫王、胜利、自由、希特勒——或许都是些艺人吧,要不就是运动队的名字——高声赞美和加油鼓劲。对这些不断重复且毫无意义的单词,上帝并不在意,它们只是没头没脑地落入了他的耳朵。他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些声音,像轻柔的只言片语、细小的呼喊和轻声的交谈。
他最感兴趣的是声音的音色和韵律,这些能反映说话者的面貌和处境。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他想象自己走进了别人的生活。他时而是讲述者,时而是倾听者;他是孩子、男人、女人;他可能处在人生中的任何阶段,从婴儿保温箱到临终关怀医院。他感觉有一双戴手套的有力大手把自己托入雪橇,同时听见一个声音在向他描述这段旅途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感受。他触到某人肩头赤裸的肌肤,当时他们正在为某件他无法理解的事哭泣。他发现朋友在拍打他的后背,神色焦急,而他则在昂贵的食物面前不停地咳嗽,唾沫四溅。他希望他的儿子成绩优异;希望女儿平安幸福,哪怕她嫁了个白痴丈夫;还希望圣诞老人能送自己一只三星盖乐世手机。
在上帝的印象中,同一个声音从没出现过两次,其实就算听到过,他肯定也认不出来。不过,他倒的确学会了如何分辨某些特定的情感——他能听出情绪中特殊的色彩与和鸣。有些呼喊,尽管激昂动情,却无法打动他,他会在他们的慷慨陈词中沉沉睡去;而另一些声音虽然畏缩怯懦、几不可闻,却有着惊醒他的力量。为了听这些声音,他会专门从床上爬起来。这并不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出现得如此频繁,足以让他认定这颗星球上想必住着无数个名叫上帝的人——而是因为这些声音都有各自独特的腔调,言语间对遥不可及的事物饱含着深情与热望。为此,他不管多困都会爬到椅子上,推推星球,加速时间的流逝,让注定发生的事早早到来,让业已发生的事快快过去。
之后他会睡着,在梦中造访他的星球,然后死在那里。
或者,要是他在临睡前听见的是笑声,那他就会梦见自己在宇宙深处玩耍,在那儿找到一件酷得无以复加的玩意儿,酷到他醒来时甚至无法想象它的模样。
不过他最古怪的一个梦,出现在他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后,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小男孩,在一个格外阒寂的夜晚对星球下方的他柔声低语。
“上帝,”那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你在吗?我能和你说话吗?”
随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上帝和那孩子都屏住了呼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上帝找不到他了。
上帝跳起来,站到椅子上,把脸凑近悬在空中的星球。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见两极、航迹还有雪白的云朵。当然,他肯定看不见那个对他低语的男孩。
“你好,”他轻声回应,嘴唇拂过外大气层,“是我。我就在这儿。”云朵很快在他嘴边聚拢,仿佛他在窗玻璃上哈了口气,但也仅此而已。可以肯定,他这番对话的尝试很快就会带来超乎寻常的极端天气,但他太困了,不想等了。他感到双眼胀痛,浑身颤抖。
他回到床上,像从高处跌落一样坠入梦乡,仿佛他是某人柔声说出的一个单词,正从太空中坠落。随后,他梦见自己出现在宇宙深处这个搜罗新玩具的绝佳地点。不过这回他走进去时,却听见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正在里面翻箱倒柜。那是另一个孩子,个头与他相仿,最先出现的是屁股,就在一台老发电机烧焦的外壳旁。孤单的上帝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在那孩子转身之前、在能分辨对方的性别之前尽可能地靠近。
他跑啊跑啊,跑了一整夜,跑过永恒。早上醒来时,他已经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个梦十分美好,只记得自己开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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