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马格丽特·尤瑟纳尔:被砍头的女神迦利
杨方东 译
迦利,可怕的女神,在印度的平原上到处游荡。
人们会在南方和北方同时遇到她,她也会同时出现在寺院里和集市上。每当她一走过,女人们就会浑身打颤,小伙子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奔向门口,就连刚呱呱落地的婴儿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黑迦利的样子既可怕又漂亮。她身材非常苗条,那些赞颂她的诗人都把她比作香蕉树。浑圆的双肩,象是初升的秋月,丰满的乳房象是含苞欲放的花蕾,摆动的双腿如同幼象可爱的鼻子,起舞的双脚如同新发的嫩芽。她的嘴象生命一样热情,眼睛象死亡一样深邃。她的丽影时而出现在青铜色的黑夜,时而披着银白色的曙光,时而添上一抹落日那黄铜色的余晖,时而又沐浴着正午金色的阳光,她也在自我欣赏。然而,她的嘴上从未挂过微笑,纤细的脖颈上挂一串髑髅做成的项链,脸上的皮肤比身上的更白哲,闪动着一双清澈而又悲伤的大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总是挂满泪珠,就象清晨那不安的滴滴露水。
迦利不再是神圣的。由于不断委身于贱民和囚犯,她失去了神的种姓,被麻风病人吻过的脸上也变得斑斑点点。她扑在北方牵驼人长满疥疮的胸膛上,由于严寒,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洗过澡。她和瞎眼乞丐们同卧在长满虱蚤的床上,她离开婆罗门的怀抱,却去找那些被认为是坏种和阳光下的污垢的穷苦人,那些被指派去洗尸的人。她躺在焚尸柴堆的巨大黑影里。抱住尚有余温的尸骸。她也喜欢强壮粗野的船夫,甚至连那些挨打比牲口还要多的、在集市上干活的黑人,她也应承。她的头在他们那被重负磨脱了皮的肩头上摩挲。她就象一个弄不到凉水的患热病的人一样忧郁,从这个村庄走到那个村庄,从这个路口走到那个路口,寻找那充满忧愁的逸乐。
她一双娇小的脚发疯地跳着,脚铃丁当作响,然而,她的双眼不住地流泪,那张流露出凄苦的嘴也不亲吻,睫毛也不碰紧抱着她的人的脸,她的面容永远象一轮皎洁的明月一样苍白。
过去,迦利是一朵完美无瑕的莲花,开放在因陀罗的天堂上,就象镶在一块蓝宝石中间一样。早晨,她的目光中闪烁出钻石般的光芒,整个宇宙都随着她心脏的跳动而收缩、扩张。
然而,迦利虽然象花朵一样美好,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完美,她虽然非常纯洁,却不了解自己的清白。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嫉妒的诸神与一个星宿合谋,躲在天体的暗影里,监视着迦利的行动。结果,迦利被霹雳砍掉了脑袋。但是,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一束束光芒。被斩为两段的尸首,给天神们扔进了深渊,一直滚进了地狱深处。那些没见过或者拒绝了神灵光辉的人们,躺在那里哭泣。一阵冷风吹来,把从天而降的光芒聚在一起,在黑下来的星空下,山巅上形成了白茫茫的一层。各种牛头马面的神怪,以及那些象转轮一样的多臂多腿神,被光晕照得眼花缭乱。在黑暗中逃遁。这时,惊慌失措的诸神才懊悔自己铸成的大错。
后悔的诸神们,沿着世界的屋脊,下到了躺满死人、烟雾腾腾的深渊。他们穿过九层炼狱,走过泥和水筑成的牢房,幽灵们在里面受着良心的责备,忏悔自己犯下的错误;诸神又走过烈焰包围的牢房,另外一些死鬼受着虚幻贪欲的折磨,还在为那些没有犯的错误而惋惜。诸神感到很惊奇,人类对罪恶居然会有这样无穷的想象力,居然会有这么多享乐和犯罪的方法和苦恼。在停尸处尽头的泥塘里,迦利的头颅象一株莲花随波浮动,长长的黑发在周围水中摆动,就象是漂动的根须。
诸神恭敬地捞起了这颗失去生气的美丽头颅,然后去寻找它的身躯。在岸边,正好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于是他们就把它抬了过来,将迦利的头接了上去,使女神又复活了。
这具尸体是一个娟妓的,她因为想扰乱一个年青婆罗门诵经而被处死。由于血已流干,所以这苍白的尸体显得很纯洁清白。事也凑巧,女神和这娼妇在左大腿上又都有一颗相同的美人痣。
迦利没有再回到因陀罗的天堂去作尽善尽美的莲花。现在,她那颗神的头颅安在了另一副躯体上,这躯体怀念着那些名声不好的地方,怀念着那些受到禁止的爱抚,怀念着娼妇们的房间,她们在那里默想着放荡的密事,透过绿色的百叶窗,等候着嫖客们的到来。她勾引孩子们,诱惑老年人,成了青年们专横的情妇,所以,城里那些受到丈夫冷落,觉得自己成了寡妇的女人们,都把迦利的身体比作是焚尸柴堆上的火焰。她象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肮脏,象地里的黄鼠狼一样遭人厌恶。她偷起情来,就象从肉案上贪婪地抓起一堆堆内脏。钱财一沾她的手,就象落在了蜜脾上一样,立刻就被吸了进去。迦利的身子带着女神蒙受耻辱的头颅,不停地从贝拿勒斯跑到迦毗罗卫,又从班加罗尔跑到斯利那加,而她明亮的眼睛仍不停地淌着泪水。
有一天早上,在贝拿勒斯,醉醺醺的迦利,累得龇牙咧嘴地从娼妓集中的街里出来到了郊外,一个傻瓜正坐在一个肥料堆旁,流着涎水不慌不忙地吃东西,一看见她从面前走过,就站起身来,追了上来。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迦利放慢了脚步,让这男人走近身来……
他离开以后,她又向一个没去过的城市走去,一个孩子求她施舍,虽然她看见一条蛇已经在两块石头间立起身来准备进攻,但她并没有提醒这个孩子。她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极端仇恨,同时又想在毁灭他们的时候,从他们身上得到满足。有人看到她蹲在墓地旁,象一只雌狮一样嚼着人骨头。她杀起人来,就象雌昆虫对待那些雄昆虫一样,就象一头母野猪,翻过身来压死自己生下的幼崽。那些被她弄死的人,都是因为她在他们身上狂舞,最后结果了性命。她沾满鲜血的嘴里,散发着一股屠宰场的腥味,但是她的拥抱却能使她的牺牲品得到安慰,她温热的胸脯会使他们忘却所有的痛苦。
在一片森林边上,迦利遇见了一位圣贤。
他盘腿而坐,双手合掌,骨瘦如柴,就象一堆准备用来烧尸的木头。恐怕谁也说不上他非常年青还是已经很老。虽然他的眼睛能看到一切,然而它们本身在垂下的眼皮下却只是隐约可见而已。环绕着他的光芒形成了一圈光晕,迦利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永眠的预感,那是世界万物的静止,人类的解脱,生和死都失去意义的真福之日和一切都变成虚无的时代的来临,这种她刚刚体会到的一切皆空的感觉犹如一个将要出世的婴儿在她体内躁动。
这位大慈大悲的圣贤,抬起手来为路过的迦利祝福。
“我纯洁的头颅被接到了无耻的身躯上。”迦利对他说道:“我有欲念,又没有欲念,我遭受着痛苦,却又在享乐,我厌恶活下去,而又害怕死。”
圣贤说:“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完人。我们都是拼凑而成的,只是一些碎片、影子和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多少世纪以来,我们都认为自己一直在哭泣,在享乐。”
“我过去是因陀罗天上的女神。”这位现在的娼妇说道。
“不过那时候你也并没有逃脱其他事物的牵连,你的钻石之躯也未曾躲过现在这副血肉之躯的不幸。作为一个名声败坏、在路上到处游荡的不幸女人,你可能更接近佛家的空。”
“我真厌倦了。”她诉苦道。
听到这话,圣贤用指尖碰了一下她沾满灰烬的乌黑发说:
“欲念使你懂得了欲念的空虚,懊悔使你了解了懊悔的无用。忍耐吧!错误我们人人有份,正因为不完美,完美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狂热也并非是永久不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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