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威:行走凉州
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么个凉州给造出来!
这里的雪山高,黄秃秃的荒山上顶了个白头;这里的沙漠大,黄沙弥漫沙山此起彼伏的旋;这里的古城老,那么厚个城墙就把文庙、塔寺和雷台围在了其中;这里的民情朴,把个大嗓门里吼出来的贤孝你得慢慢地嚼。你来凉州吧,泡上一盏三泡台,点上一部三套车,品品这里头的滋味!
文化名人余秋雨说,凉州是中华文化的关键所在。他这话说得准。他说,中医上讲究经络和穴位,凉州文化就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穴位。你想想这比喻是多么恰当。丝绸之路东往西来,河西走廊顺畅狭窄,这难道不构成中华文化的一条重要经络吗?凉州独秀于河西,千载文化悠久传承,这不是又做为了经络上的重要穴位?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两晋时期,凉州为中华文明保存了儒家文化。凉州道法高人多,又有雷台,道家文化占有一席之地。至于佛家文化,更不用说了——佛法西来,鸠摩居凉州一十七年,舌舍利建塔供养;《高僧传》中凉州占了一半;金刚亥母洞名闻遐迩。中国有294个地级市,135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却不能忽视一个凉州。凉州还出了位作家叫雪漠,他用二十年时间磨出来一套“大漠三部曲”,细致饱满的写了凉州乡下生活。要不是因为他,恐怕很多当代人也不会知道凉州。再好的文化,要是没个优秀的旗鼓手,恐怕也只能“好酒就怕巷子深”。我因为雪漠老师和他的作品,开始知道凉州,关注凉州,了解凉州。而且我想,我肯定要去一次凉州的,只是迟早而已。我甚至想说不定会有机会在凉州简短的生活一段时间,深入了解一下当地的文化和民情。
这是我去之前的凉州,也是“标准化”凉州——从个性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凉州。2019年5月,我终于有机会走进自己的凉州,行走在这片仰慕已久的文化沃土或者说“圣地”,品咂其中的滋味。当然,我还希望能给我的生命带来一线生机。
从兰州下了飞机,坐上去凉州的大巴,就看到了一座座咬在一起的“秃山”。可能是因为我去过的地方少,也可能因为我去过的有数几个地方都集中在东部和南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山——直白点说吧,我从未见过这么难看的山。我出生在鲁西平原,整个东昌府——聊城市境内没有一座山,我从小就很想知道山长什么模样。小时候人家和我说山是很高的,我就想大概山是长成电线杆的模样;我看到人家在千佛山拍的照片上有佛像和影壁,我就想山大概就是里面有一尊尊佛像的公园。后来我终于在济南、泰安见到了真正的山,那种敦厚的、和蔼的、甚至有些雄伟的山。无师自通的,我很喜欢“观想”山,我总觉得山里面有些灵气,一“观想”就把灵气给吸过来了。“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后来到了青岛,便觉得山一下子从儒雅敦厚的圣贤、君子变成了仙风道骨的高人。到了安徽泾县,便觉得这高人越发的高深莫测了。除此以外,我还在岭南见识过山之森林茂密,在苏杭见识过山之小巧秀丽。山是有灵魂的——“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我认为山的美主要在于三点:一是形态;二是文化——主要体现为典籍提及、故事涉及和山上建筑、碑刻等;三是植被。眼前这黄乎乎、怪秃秃的一排排山,与这三点是绝不沾边了——其形态倒大气磅礴,但阳刚过度纯无美感,植被根本就不用提,至于文化嘛——估计这些山从未有人上去过,还谈什么文化呢?我以为一个地方的山峰上会形成此地文化的一个集中展览馆。看了这些山,我心里开始黯淡起来——凉州之行,会不会成为一个失望甚至绝望的旅行呢?后来,有些山顶上开始出现“白头”——雪峰,这倒值得一观,且为别处所无,给我带来了一点希望。我在大巴车上睡睡醒醒,始终觉得未来的希望和失望在轮流折磨自己,一如我平时的睡睡醒醒。
在睡意朦胧中,在回忆的折磨中,我听到了一位女士在教她的女儿唱儿歌,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白云悠悠”,那“悠悠”二字,分别念作二声和三声,语调就成了“白云悠友~”,这种音调听起来格外不同,又格外亲切。我马上想到了雪漠老师《大漠祭》里边莹儿教引弟唱的儿歌——“点点斑斑,草花芦芽,打发君子,出门一个”。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很不寻常的东西,有一种另外的文化味道。最后,我拿出了两个字——唐风,或许就是唐风吧,音调那么舒展,语词那么大方,不加矫揉造作,却又舒展华贵,一如我在机场见到的那位女子——兰州拉面馆的一名服务员,她那种说不出来的笑容和姿态——略带羞涩又不小气,举止从容大度又不粗俗。“唐风”对我仅仅是个词汇,而她们帮助我回到了唐朝,或者说,这块土地帮我回到了唐朝。我有一个独特的“理论”——姑且名之为“落后保留”理论,是受考古学的启发。在一些古城的考古上,会出现每一层一个朝代的现象——地层最下面埋藏的是商朝的文物,上一层可能是周朝、春秋,再往上汉朝,等等。然而文化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新的文化不会把旧的文化压在上面,而是完全覆盖甚至取代了。你断不会听京剧,听到最后,刨出来一段元曲——怎么“刨”呢?同样,等没有人听京剧了,京剧也会被新的流行音乐彻底取代。但是旧的文化会以一种旧城衰微的形式保存下来——也就是不被覆盖——这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曾经繁荣,二是后来衰微。以我的故乡聊城为例,明清时的发展达到顶峰,因此明清的流行文化完全覆盖了以前秦汉唐宋的文化,清末由于大运河淤塞走向衰落,因此明清文化就保留了下来。你要是想了解明清市井文化,去聊城东昌府就很好,最好去临清,那里的人生活还是一派明清风味。你要看五六十年代,就去河南新乡,那时候它做过省会,后来发展就慢了。如果一个地方老是发展,旧的文化必然被覆盖掉。譬如你要去西安看唐朝人生活,那便要失望,虽然它是汉唐都城——你去西安,只能看到当代陕西省省会的风貌。你要品味唐风,其实凉州就是一个好选择,因为凉州唐宋和以前都很繁荣,其后就衰微了。同样,雪漠老师所承载的文化之一——香巴文化也具备这两个条件——源头正宗和曾经繁荣确保了其深刻浩瀚,后来的衰微保留了法统纯正。以后发扬光大了,会怎么样呢?另外,我是否还有资格“与有荣焉”呢?雪漠老师的《大师的秘密》马上就能订购了,可是我还能读吗——出版物谁都可以买,文字谁都可以读,可是以前读书是当作指南针,现在自己已经掉进坑里了,连上下都谈不上,还遑论什么南北呢?我最最期盼的是,雪师的诗里写的,“斩断羁绊已冲天,十方三界任我去”,多么豪气,对我又是多么无奈!
我一边品味着这种“唐风”,一边仍然陷于回忆的折磨里,就像这一座座秃山。在这些秃山里迷了路,是没有生机的。你在山东的任何一块土地里,可能都会有庄稼地或者城镇,有这些就会有人,可是掉进这些山里面,恐怕连手机信号也没有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想到了自己黯淡的前路。
一如文化的覆盖,我用睡眠覆盖了自己杂乱的心绪。待醒过来时,车已近凉州。雪山依旧会出现,我喜欢山顶的雪峰。不久后,已进凉州城了,这是一座干净、朴素的小城,人们不慌不忙,路边时不时就会有茶室、棋牌室一类的小店。一如雪漠老师作品里写过的,这里的人很休闲、知足,讲究享乐。这里的空气很干净、透亮,阳光也很好,可能会有沙土,但不会潮湿、黏糊——我又想起来《猎原》里面孟八爷在森林淋过后怀念大漠的干净;河床是干的;房子是旧了些,但是整齐,不繁不乱,也有一些高层住房。
同行的有青岛的胡文杰,和即墨的两位朋友。我们一起坐上了公交,大家聊一聊雪漠老师的作品,对比一下眼前的凉州。这里的民情很好,老百姓温和、实在,热情却不虚套,总的来说,很干爽,一如这里的空气。以后的几天不断地印证我的判断。我们去吃东西,物价奇低,满满一桌菜四五个人吃不完,消费还不到一百元。打车出门,起步价竟然只有五块钱,去时六块二,回来还是六块二,一毛钱都不会错。我们问司机,周围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司机如果给我们随便推荐一个都可以多赚点钱,可是他断然地说——没有!这些都是观感和初步印象,对一个地方的真正认识只有融入当地生活才会有切身体会,所以只好写写自己的一些印象。总而言之这是一座平淡舒适的小城。我虽然喜欢这里的文化积淀,也喜欢这种平淡、舒适,但如果要我自己选择的话,我不会选择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因为这里没有水——没有水,就缺少了灵魂中的一种味道。心灵在焦渴无奈的时候最需要水的灌溉,没有了水,心灵无从慰藉,灵魂无从安放。虽然有石羊河,但恐怕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哪怕有一个小小的泉眼,一汪小小的湖水,也是好的。人活着,需要慰藉,需要希望。
说了城市就该说村庄,但还是先聊聊沙漠吧。或许是我的心已经木了,也或许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失望中,沙漠并没有给我带来多么大的震撼。看见周围的人都在欢呼雀跃,都在情感饱满,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奈。我知道,沙漠固然给人震撼,但他们的欣喜,更多的是一种同行的快乐,这种愉悦可以让人走到天边,这种坚定可以让人踏破戈壁,这是一种灵魂饱满的幸福,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喜悦。一切是因为有个引路人。比引路人更重要的,或许是自己的心吧。古语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其实“百年人”倒是有希望的,比这更恐怖的是万劫不复。
沙漠四周都是沙,茫茫无尽,但我并不觉得怎样浩瀚。在我眼里,这不过是比海滩少了海,又多了些沙。因为我知道,沙漠总有尽头,而这尽头根本比不上海的尽头。于是我问同行的人,这片沙漠到头有多远。朋友告诉我,有一百公里呢。我想,不过是从我们茌平县到济南的距离。现在想来,这距离并不近,因为足以让人死亡。从茌平到济南,开车快了只要一个多小时,而真正迷失在沙漠里的时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时哪怕你吼破嗓子,哪怕你把自己埋在沙里,不会有一个人看见,不会有一个人在乎,恐怕连个干尸都不见。沙漠里还有小小的甲壳虫——昆虫真是地球上最顽强的动物,真不知它们在这里吃些什么!人类是很强大,改变并且主宰了地球,可是丢到荒山野漠恐怕百无一生。昆虫是很弱小,人用手随便一捻也就死了,可是它们在在处处随意生存,山里有,平原有,河湖有,海洋有,邋遢人家里有,干净人家里也有,连沙漠里都有——雪漠老师在《老子的心事》里面不是说过,连密封的米袋里还会有呢!到底谁强谁弱呢?
游过沙漠,吃晚餐的时候,一些会唱歌的朋友唱起歌来,还有人唱了京剧,雪漠老师也唱了《北国之春》。我听起雪漠老师唱歌来,听起人家唱京剧来,心里就很激动。我也很想唱唱京剧,但我连个票友也不算,看团队里有懂行的,我就不唱了。我很想融入到这艺术的旋律里,但又恐怕在里面忘记自己的罪孽,丧失有可能存在的救赎机会,就不敢融入了。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小人做事,真是左右为难。一笑。吃过晚饭还有篝火晚会,我总觉得自己混在人群里,就像个小偷混在好人堆里,心里邋邋遢遢的。
把村庄放到最后,是因为村庄去的较晚,而村庄又是重头戏——这村庄叫陈儿村,是雪漠老师的故乡,又是武威雪漠书院的所在,雪漠老师的母亲仍然生活在这里。现在想起来是很心酸的,房子也不好看,看起来也不宽裕,老人家抽的烟也很一般。现在想起来,也没给老人家买条好烟抽,倒是对老人家的生活心里觉得很宽裕。想来老人肯定觉得自己生活是富足的,可以自己种菜吃,身边也有自己的儿女乡邻,有信仰和精神寄托,又可以和雪师这样的人物做母子。畅奶奶——不知我有没有资格这样叫——是很幸福和富足的。现在想起来,倒真是怕雪漠书院的建立打扰了老人家的生活。大家对雪漠老师成长的地方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也觉得雪师不容易,同时,因为我在农村住过几年,听过父辈祖辈的一些故事,倒也见怪不怪了——其实也没有多么不容易,我觉得在雪师而言是自然而言的,成功远远比堕落舒服得多。农村生活是很幸福的,简单,充实、从容,只有填不饱肚子、没有被子盖和在疾病面前的挣扎确实是不容易的,其他的房子、菜地等等,其实是另一种幸福。我的祖父谢家地为一家的吃食也是终日奔波,我的父亲谢四新小时候也挨饿,也舍不得买东西,我自己小时候也很懂事,不让大人给我要东西——想起来这些我就觉得自己很不值,不甘心;当我想起来自己现在工作、对待父母等做人的不好的,就觉得自己罪有应当。总的来说,我经常问自己——我值吗?——我觉得自己很不值。以前我常问自己,我要是遇不到雪师怎么样——现在我又老是问自己,我要是遇不到雪师会怎么样。但是我现在又没有别的路好走,就只好这样走了。我看到雪漠书院的规划图,雪师好像把自己的老家也捐给书院做图书馆了,这让我不由想起范仲淹把好地捐给学堂的故事。看了大家关于听贤孝的文字,我倒觉得大家太不用心——不是听的不用心。现在网络那么发达,其实早就可以在百度搜索一下,听听贤孝了,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我读“大漠三部曲”的时候就这样做了。贤孝和东部的戏曲、曲艺很不同,人们说“吼”秦腔,贤孝也是这样的。但是这种“吼”的基本格调还是娓娓动听的,绝不像摇滚音乐的那种吼。它是一种大嗓门里的娓娓动听,是娓娓动听里面的哭腔泪音,是哭腔泪音里的平淡笑容,是心酸,是无奈,是挣扎,是吟唱,但基本格调还是中国民间文化的那种忍受和宽容,就像在大漠里生存的被人迫害时断尾逃生也不反咬一口的沙娃娃,但多了倾诉和吟唱。那痛真需要用贤孝来吟唱出来。我是这样理解的。说到这里,我觉得女人也像沙娃娃,我的母亲刁淑青和奶奶郭秀云也一直这样含泪带笑的生活着。刚才忘记说凉州农村的风貌。这里的农村很穷,但又穷的大气。穷体现在这个时代竟然还多是土房土墙,大气在于虽然是那些土屋土墙,仍然整整齐齐四四方方,一门大院功能完善分类科学实用厚周,门上贴的院里栽的地里长的耳里听的(贤孝),样样不缺,样样周全。这里的院落,我以为很有资格称得上“大院”!
五月四日青年节,我与同程的雨清、鞠孝兵一起去了武威的文庙和西夏博物馆,见识了这里的文化厚度。遗憾的是,这次没有去金刚亥母洞和鸠摩罗什寺。文庙和博物馆虽然珍贵,但毕竟是个标本;金刚亥母洞和鸠摩罗什寺所承载的,却是一种永恒,就像太阳和太阳的辉光,永远在那里闪耀,永远被人需要,永远不会过时。
希望早日回到我的亥母洞,吟唱我的“娑萨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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