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多丽丝·莱辛:穿过隧道
杨振同 译
假期的第一个上午,那个英国小男孩在去海边的路上正走着,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朝一处荒芜的怪石嶙峋的海湾看去,然后看看那拥挤的海滩,这个海滩他几年前就来过,很熟悉。他母亲在他前面继续走,她一手拿着一个明晃晃的带条纹的手提包。她的另一只胳臂轻松地摇摆着,在阳光的照射下非常白皙。男孩看着那条白皙、裸露的胳臂,两眼稍稍皱了一下,朝海湾看看,又朝他妈妈那里看去。当她感觉到他没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猛地转过身。“啊,杰里,你还在那里呀!”她说。她脸色显得不耐烦,但接着莞尔一笑:“哎,亲爱的,你是不是不想跟我来呀?你是不是想——”她皱皱眉,打心眼儿里担心他又在悄悄地渴望玩什么东西了。她太忙了,或者是太粗心大意了,想象不出他想玩什么。他很熟悉那种焦虑而又感到歉意的微笑。他感到后悔,跑着朝她追了过去。然而,他一边跑,一边扭头朝那片荒凉的海湾看,整个上午,他在安全的海滩上玩的时候,都在想那片海湾。
第二天上午,照例是到了游泳和晒日光浴的时间,他妈妈说:“杰里,你在这普通的海滩上是不是玩腻了?你是不是想去别的地方啊?”
“啊,不!”他很快地说着,冲她微微一笑,内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懊悔的冲动——是一种骑士精神吧。但是,他和她正在路上走着,他脱口说道:“我想去看看那边儿的那些岩石。”
她注意到了他的想法。那是一个看上去很荒凉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不过她还是说:“当然可以了,杰里。等你玩儿够了,就到这个大海滩上来。或者,你要是愿意的话,直接回别墅也行。”她摆动着那只裸露的胳臂,走开了。昨天太阳晒了一天,那只胳臂现在微微有些发红。他几乎又要跑着去追她了,她居然一个人走了,他感到有些受不了,然而他没有去追。
她在想:他当然已经长大了,没有我他也没事儿。我是不是把他看得太紧了?他没必要觉得他应该和我在一起。我得小心了。
他是独生子,十一岁了。她是个寡妇。她下定决心,既不太溺爱他,对他也不会缺少关爱。她忧心忡忡地朝海滩走去。
至于杰里呢,他一看到妈妈到了海滩,就沿着陡峭的山崖朝海湾走下来。从他所处的地方看,在高高的红棕色的岩石之间,海湾像一把铲子,略带蓝头儿的绿色海水在移动着,边上围着的是白色。他走到更低的地方,看到那一湾海水在一个个小海岬和由粗糙、锋利的岩石构成的小港湾之间,碧波荡漾的海面呈现出一片片紫色和深蓝色。最后,剩下最后几码的距离,他跑着下去了,又是滑,又是溜的,他看见白色的波浪拍打着海岸,发光的海水在白色的沙滩上涌动着,朝远处看,是纯粹而浓重的蓝色。
他径直跑到水里,开始游了起来。他很会游泳。他很快游到那闪闪发光的沙子上面,到了中区,岩石像是去掉了颜色的怪兽一样,躺在水下面,接着他游到了真正的大海里——一片温暖的海水,偶尔,一股来自深水区的寒冷的海流涌来,使他的四肢打个寒颤。
他游得很远了,他朝后面看看,不仅看得到那个小海湾,而且过了两个小海湾夹着的海岬,和那个大海滩,他在海面上漂浮着,寻找他的妈妈。她在那儿呢,一把伞下面是一个黄点儿,就像是一块橙子皮。他游回岸上,等确信她还在那里,他放心了,但立即感到非常孤单。
在离海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海角,标志着海湾到边儿了,在海角的边上,稀稀疏疏地散落着一些礁石。在这些礁石上,几个男孩子在脱光衣服。他们光着身子,朝下面的岩石跑过来。那个英国男孩儿朝他们游了过去,但保持着一箭之遥的距离。他们离开了海岸;他们的身子都晒成了滑溜溜的黑棕色,他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和他们在一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一强烈的愿望充斥着他的整个身体。他游得更近了些;他们转过身,眯着警觉的黑眼睛打量他。接着,一个男孩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这就够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游到了他们中间,上到了岩石上,站在他们身边,脸上带着绝望的、紧张的恳求的表情微笑着。他们快乐地大声喊叫着招呼他;然而,他听不懂,尽管脸上还挂着那紧张的笑容,他们明白了,他是个外国人,从他自己的海滩上走失了,他们就往前走了,把他给忘了。不过,他是快乐的。他和他们在一起啊。
他们开始一次又一次从一个高处跳进粗糙、尖利的岩石之间的一湾蓝色的海水里。他们跳进去再游上来后,就转着圈游,把自己拉上来,等着轮到自己的时候再跳。他们都是大孩子——在杰里看来,是男子汉了。他跳水,他们就看他;等他游一圈站到他的位置,他们就给他腾地方。他感到他已经被接纳了,他又跳进水里,小心翼翼的样子,对自己感到自豪。
不一会儿,那个个头儿最大的男孩儿摆好架势,一头扎进水里,没有游上来。别的男孩子们都四处站着,看着。杰里等着那个光溜溜的棕色的脑袋冒出来,等了一会儿就发出一声警告的叫声。他们懒洋洋地看他了一眼,然后就把视线转回到水面上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个男孩儿才从一个长有沼泽的黑色的岩石的另一侧钻了上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让气流从他的肺里出来,发出胜利的喊叫声。别的孩子们立即跳了进去。一会儿,这个上午似乎到处是孩子们戚戚喳喳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空气和水面就空荡荡的了。然而,透过那浓重的颜色,可以看见黑色的身形在游动,在摸索。
杰里跳进水里,猛地从那帮子在水下面游泳的男孩子们身边冲过去,他看见一堵黑乎乎的大石墙横亘在面前,他摸了摸,立即跃上了水面,挡在面前的这堵墙很低,他的视线可以越过去。他看不见一个人影;在他身下面,在水里,那些影影绰绰的游泳的孩子们的身形已经消失了。接着,一个,又一个孩子,远远地从横挡着的大岩石的另一侧钻了出来,他明白了,他们是从大岩石里的某个洞里游了过去。他“扑通”一声又跳下去。透过扎得眼生疼的盐水,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空空的岩石。他游了上来,那些男孩子们都在那块跳水用的大石头上,准备再表演一次钻洞的技巧。此刻他感到一阵失败的惊恐,就用英语大声叫道:“看我呀!看呀!”他像一条傻乎乎的狗一样,在水里又是拍打,又是踢腾。
他们板着脸朝下看着,眉头皱得紧紧的。这种皱眉,他太熟悉了。在失败的时候,在他朝妈妈做鬼脸引起她的注意的时候,她赏给他的就是这么板着脸,神情尴尬地看着他。他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觉得脸上那哀求的笑容就像一块伤疤,他怎么抹也抹不掉。他抬起头,看着大石头上的那帮子晒成了棕红色的男孩子们,大声喊道:“Bon jour! Merci! Au revoir! Monsieur, monsieur !”[①]他一边喊,一边用手指绕着耳朵,轻轻地绕来绕去。
海水灌进了他嘴里,他呛了口水,沉了一下,又游了上来。那块大石头上刚才压着孩子们的重量,他们的重量一移开,大石头似乎“噌”的一下从水里钻了出来。现在,他们正从他身边跳下来,跃入水中;空中到处是正在落下来的身体。这时,大石头在炎热的阳光下空空荡荡的。他数着一、二……
数到五十,他害怕了。他们一定是都淹死在他下面那个灌满水的岩洞里了!数到了一百,他朝四周空无一人的山坡看看,想着是不是该大声喊救命了。他越数越快,越数越快,好让他们赶快出来,赶快把他们带出水面,赶快把他们淹死——怎么着都行,只要不是让他对着这湛蓝色的空荡荡的上午,惊恐万状地、不停地数啊,数的,就行。后来,数到了一百六十,大石头那边的水面上到处都是男孩子们,吹着气,像棕色的鲸鱼一样。他们连看他一眼都不看,就游回到了岸上。
他爬回到那块跳水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大腿挨着粗糙的石面,觉得滚烫滚烫的。那些男孩子们收拾好衣服,沿着海岸朝另一个海岬跑过去。他们离开这里,就是要甩掉他。他用拳头捂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反正没有人看见他,他就哭个痛快吧。
在他看来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朝海里游去,游到他看得见妈妈的地方。是的,她还在那里,一把桔黄色的遮阳伞下面有一个黄色的点点。他游回到那块大石头边儿,爬了上去,跳进那片湛蓝色的海水里,在犬牙交错、怒目冷视的大石头间游着。他潜下去,直到他摸到那块墙壁一样的大石头。然而,海盐把他的眼睛扎得生疼,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回到水面,游到岸上,回到那栋别墅里,等他的妈妈。不一会儿,她缓缓地走上了那条路,她那个带条纹的坤包晃动着,那条晒得红红的、裸露着的胳臂在身边摆动着。“我要一副游泳护目眼镜。”他气喘吁吁地说,语气里既有反抗,又有恳求。
她颇有耐性,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随便便地说:“啊,当然可以了,宝贝儿。”
可是现在就要,现在,现在啊!他必须现在就要,而不是别的时间。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直到她跟他去了一家商店。她刚刚买到游泳护目眼镜,他就一把从她手里夺了过来,仿佛她要据为己有似的,他立即跑开了,顺着那条陡峭的山路朝海湾跑过去。
杰里朝那块像个大屏障似的巨大的岩石游了过去,他调了调护目眼镜,跳了下去。海水的冲力打破了橡皮密封的真空,护目眼镜松了。她明白,他必须从水面游到岩石的底部。他把护目眼镜系紧,系牢,肺里吸满空气,脸面朝下,飘浮在水面。他现在看得见了。他就像有了一双不同的眼睛一样——一双鱼的眼睛,一切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东西都柔柔弱弱的,在明亮亮的水里摇来荡去。
在他身下六七英尺的地方,是一片干净极了的闪闪发光的白色的沙地,被潮流涌起的波纹既结实,又硬朗。两个灰蒙蒙的形状在那里游弋,宛若长长的、圆圆的木片或石片。它们是鱼。他看见这些鱼鼻子对着鼻子,一动不动,猛地向前冲去,突然朝一边游去,又在周围游来游去。这简直是水中舞蹈。鱼群上面几英寸的地方,水花四溅,仿佛无数的圆形小光片纷纷溅落。又是鱼——无数的小鱼,像他的手指甲那么长,在水中游过,不一会儿,他感觉到无数的小鱼轻轻地擦着他的胳膊腿儿。这像是在一块块的银片里游泳。那些沼泽地的男孩子们游泳穿过去的那块大石头从白色的沙地突兀而起——黑乎乎的,一绺一绺绿色的海草轻轻地荡漾。他在大石头上看不出有洞口。他游到了石头的底部。
他一次又一次地升上来,胸腔里吸满空气,就又扎下去。他把大石头的表面摸索了一遍又一遍,摸它,他急于找到入口,几乎要抱住这块大石头了。后来,又一次,他在抓着黑乎乎的石壁,膝盖向上,两只脚猛地向前蹬去,居然没有碰到障碍。他发现那个洞了。
他游到水面,那块像个大屏障似的大石头上散落着许多石块,他在这些石块上艰难地爬过来,爬过去,直到找到一块大的,抱在怀里,在大石头边沉下水去。带着这重物,他直接沉到了海底的沙土上。他紧紧抓住那块可以当作铁锚的石块,侧身躺着,他的脚原先伸进去的那个地方下面有一个黑色的洞,他朝里面看去。他看见那个洞了。那是一个不规则的、黑黢黢的洞口;但是往里面看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松开当铁锚的那块石头,用手抓住洞口的边缘,试图把自己推进洞去。
他把头伸了进去,发现肩膀给夹住了,他侧身移动肩膀,但也只能伸到腰部。往前看他什么都看不见。一种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嘴;他看见一片黑乎乎的蕨菜叶正冲着灰蒙蒙地石头移动,他立即感到惊慌失措。他想到章鱼,想到了缠人的海草。他推着自己的身体往后退,就在他后退时,他一眼瞥见海草那并不伤人的触须,正朝隧道入口飘来。不过这已经够了。他游到阳光下,又游到岸上,躺在那块当作跳台的大石头上。他看着那一湾湛蓝色的海水。他知道,不管那是个洞,还是个坑,或是个隧道,他都要找到一条道儿穿过去,在另一边游出来。
他想,首先,他必须学会控制呼吸。他怀里抱着另一块作铁锚用的粘着沼泽的石块,把自己坠了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躺在海底了。他数着数。一、二、三。他坚定不移地数着。他听得到胸腔里血液的流动。五十一、五十二……他的胸口疼了。他松开石块,游到水面上。他看见太阳很低了。他冲到别墅里,发现他妈妈在吃晚餐。她只说了句:“你玩得开心吗?”他说:“开心。”
这孩子一整夜梦到的都是那块石头里灌满水的洞穴。第二天一吃过早饭,他就朝海湾走去。
那天夜里,他的鼻子流血流得很厉害。他在水下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学习憋气。现在,他感到身体虚弱,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妈妈说:“宝贝儿,我要是你的话,我做事情就不会做过火。”
那一天和第二天,杰里练习肺部,好像是一切,他的整个生命,他将来要成为的一切,统统都靠它了。夜里,他的鼻子又流血了,他妈妈坚持让他第二天和她一起来。浪费掉一天精心的训练,在他看来简直是一种折磨。然而他和她待在另外一个海滩上。这个海滩现在似乎只是个供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了,是一个他妈妈可以平平安安地躺着晒太阳的地方。这不是属于他的海滩。
第二天,他没有请求允许,就去了他的海滩。他妈妈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纷繁复杂的问题的对与错,他就走了。他发现,经过一天的休息,他数的数增加了十个。那些大男孩子们游过隧道时他数到了一百六十。他当时处于恐惧状态,数得很快。现在他要是试一试的话,他没准儿会游过那条长长的隧道呢,但是他现在还不想试。他很好奇,但能坚持得住,这很不像是个孩子;他没有耐性,但还控制得了,所以他要等一等。与此同时,他躺在水下面那白色的沙地上,沙地上尽是他从上面带下来的石块,他仔细研究那条隧道的入口。只要是他能看到的对方,他对入口处的每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以及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他肩膀四周那锋利的岩石了。
他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就坐在别墅里的钟表旁,检测他憋气的时间。他不轻信自己,但后来很自豪地发现,他可以毫不紧张地憋气憋上两分钟了。“两分钟”这三个字是钟表授权的,似乎把这次对他来说必不可少的历险拉得更近了。
又过了四天,这天早上,他妈妈随便说了一句,他们必须回家了。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他就要做这件事了。他暗自替自己辩护,哪怕是把命搭进去,他也要做。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的前两天——这是胜利的一天,他数的数目增加了十五个——他流鼻血流得特别厉害,他感到头晕目弦,软塌塌地躺在那块大石头上,像一根海草,看着那粘稠的殷红的血流到大石头上,一滴一滴缓缓地滴到海里。他吓坏了。他要是在隧道里发起晕可怎么办?假如他被卡住,死在里面可怎么办呢?假如——在炎热的阳光下,他感到天旋地转,他几乎要放弃了。他想,他要回房子里,躺下,也许,到了第二年夏天,他又长一岁了,那时他就会从那个洞里游过去了。
然而即便在他做出决定之后,或者是他觉得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发现自己从大石头上坐了起来,朝下面的水里看去;他知道,现在,此时此刻,尽管他的鼻子刚刚止住血,他的头还在痛,还在发胀——他一试身手的时刻到来了。如果他现在不做,他永远也做不了了。一想到他要去游,他就害怕得发抖;一想到海底那块大石头下面的长长的隧道,他就恐怖得发抖。即使在这开阔的太阳底下,这块大屏障似的巨石也似乎很宽,很重;数吨重的岩石压在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他要是在那个地方死了,他将会躺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或许等不到明年吧——那些大男孩们就会游进洞里,发现洞给堵死了。
他戴上护目眼镜,戴紧了,测试一下真空。他的手抖个不停。接着,他选了他能搬得动的最大一块石头,顺着石头边滑下去,直到他半个身子在凉爽的、围着他的水里,半截身子还在炎热的阳光下。他抬头看了一次空阔的天空,往肺里灌气,一次,两次,然后抱着石块沉到了海底。他松开石头,开始数数。他双手抓住洞的边缘,把自己拉了进去,肩膀侧着身扭动着,因为他记得他必须这么做,两只脚踢腾着游动。
不久他很显然到了里面。他到了一个灌满水的洞里,周围全是岩石,水是灰黄的颜色。水把他推到洞顶。洞顶很尖利,扎疼了他的背。他用手拉着身子往前游——很快,很快——用腿做杠杆。他的脑袋碰到了什么东西;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眩晕。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他没有光亮,水似乎用整个岩石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七十一,七十二……他的肺部不感到紧张。他感觉像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他的肺是那么轻盈,那么舒适,但他的脑袋在怦怦发胀。
他不断碰到那尖利的洞顶,感觉既粘糊又尖利。他又想到了章鱼,想到这隧道里会不会塞满了海草,会把他缠住。他惊慌地、痉挛地向前踢了一下,把脑袋没入水中,游了起来。他的脚和手都行动自如,好像在开阔的水域游泳一样。洞一定是向外变宽了。他想,他一定游得很快,如果隧道变窄了,他害怕碰到脑袋。
一百,一百零一……水的颜色变浅了。他感到胜利在望。他的肺部开始疼了。再划几下子,他就出来了。他拼命地数数;他数到一百一十五,而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又数了一百一十五。他周围的水是宝石一样的绿色。突然,他看见,在他头顶上,有一个裂口直透过岩石。阳光透过裂口照射进来,照见了隧道里那干干净净但又黑黢黢的岩石,还照见一个珠蚌壳和前面的黑暗。
他能做到的,他快做完了。他抬头看看那个裂口,仿佛那里面充满了空气而不是水,仿佛他可以把嘴伸过去吸进空气一样。一百一十五……他听见自己在脑子里自言自语——可是他很早以前就说过了。他必须继续朝前面的黑暗游过去,否则他就会淹死。他的脑袋发胀,肺部要炸裂了。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五从他的脑袋里敲过去,他软弱无力地抓住黑暗中的岩石,把自己往前拖,把那短暂的阳光照得到的水域抛在后面。他觉得他就要死了。他不再有意识。他在黑暗中挣扎着游,从不断游错地方到一直到无意识地游。他脑袋感到一阵肿胀的巨痛,突然,一片绿色的光猛然间炸碎了黑暗。他的手向前摸索着,什么都没有碰到;他的脚一直在向后踢,把他推出到开阔的海面上来了。
他飘浮到水面,脸朝上对着天空。他像鱼一样大口喘着气。此刻,他感觉他就要沉下去,淹死了;他游回到大石头,还剩几英尺他游不动了。接着,他抓住石头,把自己拉到了石头上。他脸朝下躺着,大口喘着气。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那凝固的黑暗中红色的静脉。他的眼睛一定是爆裂了,他想;里面充满了血。他扯掉护目眼镜,一滩血流进了大海里。他的鼻子在流血,护目眼镜里满是血。
他从那凉凉的、咸咸的海里用手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水,溅到脸上,他不知道尝到的是血液还是盐水。过了一段时间,他平静了下来,他的眼睛也看清楚了,他坐了起来。他可以看见那些当地的男孩子们在半英里外的地方跳水,玩耍。他不想要他们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回家躺下来。
不一会儿,他就游到岸上,沿着那条小路爬上去,回到别墅里。他一头扎到床上,倒头便睡,听到外面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他才醒来。他妈妈就要回来了。他冲进浴室,心想,她一定不能看到他脸上有血迹,或泪痕。她走进别墅,满脸笑容,眼睛闪闪发亮,他向她迎了过去。
“上午玩得开心吗?”她把手放在他那晒成了棕色的肩膀上,问。
“噢,开心,谢谢您,”他说。
“你脸色有些苍白,”突然她厉声而焦虑地说,“你怎么碰着头了?”
“啊,只是碰了一下,”他对她说。
她仔细地看着他。他紧张了,两眼看上去呆呆的。她担心起来。但接着,她对自己说:不要大惊小怪!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游泳好得跟鱼似的。
他们坐下来一起吃午餐。
“妈妈”,他说,“我可以在水下面待上两分钟——至少三分钟。”这句话他突然想到了,就脱口而出。
“是吗,宝贝儿?”她说,“哎,我做事情不应该做过头了。我想你今天不能再去游泳了。”
她原打算就意志力的问题来一场唇枪舌战的,但他立即就同意了。去不去那个海湾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①] 原文为法语,意思是:你们好!谢谢!再见!先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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