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特·冯纳古特:大脑袋兔子邦尼
1
从前,一片名叫“伊甸”的森林里生活着一堆兔子。“伊甸”是人类的叫法,兔子们才不管人类管它们居住的地方叫什么,兔子们只叫它“美丽的洞穴”。
兔子们认为,这片森林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洞穴而已。即使按照它们的生活习惯,每只兔子平均有最少三个窝,可即便这样,森林对兔子来说也太庞大了。
这里最年高德劭的兔子杰奎琳奶奶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上:世界?就是一个栖身的洞穴罢了。通常,说完这句话,杰奎琳奶奶就扬起头,鼓起腮帮,把甜茅根的残渣“噗”的吐出去。
另一些不如杰奎琳奶奶老的老兔子们常常倚在洞穴的壁上,眯缝着眼微微摇头,说:“你们的杰奎琳奶奶年轻时非常迷人,那时候每只雄兔子都心甘情愿地把食物献给她。哪怕是胆子最小的兔子,也敢跟呲着獠牙的野猪争夺半块野番薯。”
“一切都为了杰奎琳!”一只衰老瘦弱的老兔子猛地坐起,瞪着一双火红的眼睛补充道。然后它就倒在松软的泥土里喘着粗气,好像这句话把它身上的力气全耗光了。
“一切为了杰奎琳!”所有的兔子一齐喊道。
2
“美丽的洞穴”里,差不多都是杰奎琳奶奶的子孙。
在这里,不管是公兔子还是母兔子,都用杰奎琳奶奶的方式和口吻教育它们的孩子。它们把到处乱跑的幼崽叼回来,然后声色俱厉地呵斥:“你以为你是杰奎琳奶奶吗?只有她才能逃过猎人的枪口!”
只有杰奎琳曾经从猎人的枪口下成功逃生。
这个故事被兔子们传颂了好几代。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版本,惟一的相同之处是故事的结尾,杰奎琳奶奶逃生成功。她也确实活着。
活着,就是不容辩驳的证据。
她的孙子孙女们把从各自父母处听到的故事讲给杰奎琳奶奶听,“是这样吗?杰奎琳奶奶?”
“是的,就是这样。”杰奎琳很享受地听,很享受地回答。
小兔子们从杰奎琳奶奶那儿得到相同的答案。
这样,杰奎琳奶奶无数次从猎人的枪口下逃生。
小兔子长成大兔子,就会训斥调皮的孩子们,然后把杰奎琳奶奶的故事讲给小兔子听。
大兔子长成老兔子,就会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世界?就是一个栖身的洞穴罢了。通常,说完这句话,它们就扬起头,鼓起腮帮,把甜茅根的残渣噗的吐出去。
当着杰奎琳奶奶,再老的兔子也不说这句话、也不把甜茅根笔直地吐出老远才落地。
3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洞穴里,一个小兔子降生。
性别:雌。姓名:邦妮。
邦妮和其他小兔子一样,是杰奎琳奶奶的无数孙辈中的一个。连她的父母也记不清,邦妮是杰奎琳的重孙还是重重孙,还是重重重孙。
受洗是一个被接纳的见证。施洗者是杰奎琳奶奶,当然是她,只要她还活着,就没有第二人选。洗礼之后,邦妮就是杰奎琳奶奶的孙儿之一了。
洗礼的程序很简单,只要被杰奎琳奶奶的舌头舔几下就可以了。接下来的仪式是,杰奎琳奶奶在幼兔的小脸蛋上嗅上几鼻子。没有兔子知道其中的含义,也没有兔子问一问。
世世代代都是同样的仪式,为什么要问呢?
洗礼结束后,杰奎琳奶奶照例吻一吻小兔子,然后说一些祝福的话。可这只小兔子张开小嘴大声哭了起来,没完没了。小嗓子像个会发声的永动机,她的母亲用香甜的胡萝卜,她的父亲学野猪的嗥叫恐吓,都没用。
杰奎琳奶奶很不高兴。不过她没忘带上两根水灵灵的胡萝卜。
整个“美丽的洞穴里”都能听到她的哭声。
4
除了初生时哭了一整夜,邦妮和其他小兔子没有什么分别。
邦妮是她的爸爸妈妈的第一窝孩子中的一个,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眯着眼睛挤在一起睡觉,你看不出哪个是邦妮,哪个是芬妮,哪个是杰克,哪个是翠茜。
等它们学会说话的时候,兄弟姐妹们就叫她“爱哭的邦妮”,因为爸爸妈妈就这么叫她。
邦妮就问:“我很爱哭吗?”“是的,你生下来就哭。”
等它们再大一点的时候,兄弟姐妹们就叫她“大脑袋邦妮”,因为它们发现,她的脑袋越长越大,倒显得身子越来越小了。
邦妮就问:“我的脑袋真的很大吗?”“是啊,很大,你长了个大脑袋,邦妮。”
“我为什么跟它们不一样呢?”
“我为什么长着一个大脑袋呢?”
她总是这样问自己。她知道,父母不会回答她。等到她能每天和兄弟们活动一小会儿的时候,她就问上了年纪的兔子。但是,“大人们”都装着很懂的样子,可谁也没有给她一个答案。它们说:你只需要知道,世界是个栖身的洞穴……
5
于是,她又换了一个名字:喋喋不休的邦妮。
于是,她不问那两个问题了,她问——
“森林的外面还是森林吗?”
“为什么下了雨蘑菇就会钻出来?”
“狼干吗要吃我们兔子?”
它们说:你只需要知道,世界是个栖身的洞穴!
6
邦妮变得不爱说话。
她迷上了串门。一天要走访很多家。兔子们有的很热情,有的对她的造访很冷淡。但是邦妮好像并不在乎。她还去了杰奎琳奶奶家,她很幸运,那天有一窝小兔子降生,杰奎琳奶奶被请去给小兔子们施洗。“美丽的洞穴”的规矩是,任何兔子在没有接受邀请之前,都不可擅自进入杰奎琳的洞穴。
每天串门回来后,邦妮就捏着树枝在拂去落叶的空地上画来画去,没人知道她画的是什么。
“邦妮,你画的是藤吗?”
“邦妮,你画的是小溪吗?”
邦妮连头也不抬。也许是她的头太大了,抬不起来。
这阵子,她的名字是“想当画家的邦妮”。
7
过了一阵子,兔子们叫她“老鼠邦妮”。叫这个名字的时候,邦妮整天沉默不语,热衷于像老鼠那样打洞。
终于有一天,邦妮闯了大祸。她把所有兔子家庭的洞穴都打通了,包括杰奎琳奶奶的家。
“你将受到审判。”杰奎琳说。她好像一下子老了一百岁。
“世界是一个栖身的洞穴,而你破坏了它。”杰奎琳吐出甜茅根,黏满唾液的残渣从她瘪瘪的三瓣嘴里滑下,掉在松弛的毛皮上,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颤动。
“遇到危险时”,邦妮说:“比如有毒的蛇钻到咱们的洞穴时,我们就可以很快地逃到相邻的洞穴里去。这样有什么坏处吗?”
“每个洞相连,那么,世界不是还像您说的那样,依然是一个,而不是很多个洞穴,不对吗?”邦妮又说。
杰奎琳奶奶举起了当作拐杖的树枝。她像松涛那样剧烈抖着。
“世界是个……洞穴……可你……却改变了它……”,她转身拄着拐杖走了,“明天,明天……审判你……你这个……长个大脑袋……的家伙……”
“杰奎琳奶奶,这边有条最近的路通向您家……”邦妮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8
邦妮决定今晚就走。
她的头疼得厉害。
她一跳一跳地走,头一跳一跳地疼。
她觉得自己大大的头是一颗肿瘤。她知道有种东西叫做刀,可以切掉肿瘤。
9
在森林的边缘,她看到一个端着枪的猎人。
邦妮的大脑袋里有六个办法可以从猎人的枪口下逃生。她迅速筛选了一下,确定了最快的一种——她脑子里的蜿蜒的线条清晰地显现:就在正前方的那颗山毛榉树下,有一个树洞,这个树洞的下方有两条隧道,最近的那条通往跛脚兔子罗杰的家,那是她的表哥,一只后腿受过伤,跳起来半边身子向左边歪的兔子。
她和山毛榉树之间,大约有三四米的距离,而猎人,这时已经走到这棵树的树冠下。这意味着,邦妮要想钻进树洞,就必须向猎人的方向冲过去,就必须暴露在猎人的枪口下。可是邦妮相信这是安全的,猎人的注意力是树上的一只松鸡,此时他正仰头向树上张望,他的皮靴把厚厚的树叶踩得沙沙的响。
10
跛脚兔子罗杰听到了枪响。
过了好大一会儿。罗杰哆哆嗦嗦地从树洞探出头来。
他看见一对粗壮的下肢,和一只提着兔子耳朵的手。那只兔子的脑袋好大好大。
“那是我的可怜的表妹邦妮”,罗杰说,“一个猎人把她打死了,她全身是血,那个最好认不过的大脑袋耷拉着。她再也不会到我家串门了。”
“她为什么不躲到我家来呢?她不会记不得到我家的路的……”
“嘘!”跛脚罗杰的父亲小声说,“今后不许再提邦妮了。”
11
猎人格雷厄姆一脚踢开木屋的门,大着嗓门喊:“亲爱的,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一只兔子!今天我们有香喷喷的烤兔肉吃了!”
猎人的妻子提着一把刀。打量着扔在橡木桌子上的兔子。
“这兔子的脑袋怎么这么大?”
“是吗?”猎人格雷厄姆又拎起兔子的耳朵,“咦?还真是,我还从来没见过长着这么大头的兔子。”
猎人夫妇决定不吃她了。他们和邦妮活着时候的看法一致——
这只兔子的头大得异乎寻常,一定是得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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