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规则不能束缚活着的灵魂
◎问:您说过,您的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但我觉得“大漠三部曲”这三本书同时又构成了一个大的世界,即凉州农民的世界。我觉得,《大漠祭》和《白虎关》的关系似乎紧密一点,其中《大漠祭》谈到了因,《白虎关》谈到了果,但《猎原》却仿佛是超逸出来、自成一体的作品。对于我的这个看法,您怎么看?
●雪漠:严格说来,《猎原》确实是另外一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寓言。它在精神上与《大漠祭》和《白虎关》是相通的,但形式上却是一个有着独立意志的存在。这个存在,构成了《大漠祭》、《白虎关》中所有人物的生存土壤。不读《猎原》,你不会明白这片土壤,正如你不明白自己生存在什么样的土壤里一样。而且你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大漠祭》、《白虎关》里的人物活得那么苦?实际上,他们的苦,不仅仅是西部农民的苦,也是整个人类的苦。
人类苦于什么呢?苦于欲望,也苦于欲望引起的纷争。例如,《猎原》里的人类纷争,在现实中比比皆是,只是具体内容、具体规模有所不同罢了。究其根本,都是欲望引起仇恨,仇恨引起斗争,终而让人类自相残杀。以是缘故,《大漠祭》里那么好的女孩子、那么好的老顺,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才会陷入那样的命运。所以说,《猎原》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展现,也是心灵意义上的启迪,更是人类命运的大寓言。但是,现在看重《猎原》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个时代非常浮躁,除了负责任的批评家和一些信仰者,很少有人能深入文本了。
有时,一些专家看《猎原》,还不如一个小女孩那么真切,他们不管《猎原》里那么多很好的生活和话题,却总是想要把我划进这个“主义”、那个“主义”里面。其实,鲜活的生命是超越“主义”的。所以,我在法国演讲的时候就说,不要给我任何“主义”,也不要给我打上什么“领带”,任何“领带”都会让我不舒服。我到法国的头一天,他们说不打领带、不穿西装,就表示你不尊重人家,于是我只好照着他们说的去做,但第二天我就坚决不干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些衣服就像诸多的规则与概念一样,只想束缚一个非常自由的灵魂。为什么只有我不舒服不自由了,才表示我在尊重他们?我不这么认为,所以我不愿意迎合他们。后来,我就不再打领带。办护照的时候更加荒谬,他们非要我把胡子剃掉不可。结果,剃掉胡子、穿上西装的我,就像是一头雄狮突然成了一只病猫,非常滑稽。
这个世界的文化就是这样,它总想用一种非常狭隘的东西,把鲜活的生命摧残得一塌糊涂,把非常自由、非常独特的人变成批量生产出来的玩偶。文学圈也是这样。因此,我后来不仅把胡子留长了,连头发也留长了,我自己愿意怎么留就怎么留,我不管这个世界喜不喜欢。我眼中,那留长的须发,总在提醒我保持个性,莫被庸碌同化。
◎问:您曾经说过,您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在寻求灵魂的超越。那么,您笔下的人物中,有没有真正达到超越的人呢?
●雪漠:有的。孟八爷实现了世间法的超越,雪羽儿、琼、久爷爷等人则实现了出世间法的超越。关于超越,以及世间法超越与出世间法超越之间的区别,你可以去看我写的《大手印实修心髓》。里面讲得非常清楚。简而言之,诸多概念、诸多善恶好坏之类的二元对立、诸多的人类知识等,都会束缚我们的心灵,让我们不能自主。如果我们能摆脱一切束缚,让心灵得到一种绝对自由,也就实现了超越。
当你真正从概念中超越出来,甚至超越了“超越”这个概念,就会发现它很有意思。为什么呢?因为,有时的一个小小的词语,就能让人变得惶恐不安,但它本身是没有自性的。词语所有的意义,都是人类设计出来,用来约束人类自己的。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天,一个年轻尼姑来拜访赵州老和尚,她问道:什么是佛?赵州老和尚不语,却在她的身上摸了一把。尼姑嗔道:哼!你这老和尚,竟然还有这个?赵州老和尚回答:我没了这个,你才有这个。老和尚的这个行为,本身就代表了某种东西。什么东西呢?超越。普通人就算照猫画虎地去做同样的事情,他也没有老和尚那样的心,没有那样的心,同样的事情就有了不同的含义。对于老和尚自己来说,摸那年轻尼姑,跟摸自己的胡须没什么不同,因为他超越了概念,也超越了自己的欲望。但尼姑不是这样,她人为地给这个行为赋予了某种定义,这就证明了概念仍然束缚着她的心灵,实际上事情很可能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诸多的词汇和概念虽然让人类有了沟通与表达的可能,但也严重束缚了人类的心灵。比如,金钱仅仅是一种兑换货品的介质,幸福也罢,自由也罢,尊严也罢,价值也罢,都是我们人为赋予它的某种意义。它根本不能等同于这些东西。然而,一旦我们固执于这样的认知,也就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所以,只有超越概念的束缚,我们才能从无数“定义”的绑架中摆脱出来。最终的解脱,就是这个东西。
我喜欢与一些天性质朴的朋友交流,也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跟小学生在一起时,我总会非常开心。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心里概念少。有一次,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坐在我的旁边,她根本就不把我当成一个如何如何的人,心里也没有“著名作家”的概念,她只是非常真诚地、非常天真地跟我聊天,所以我非常开心。但是,要是他们读的书多了,再接受流行于社会上的一些价值概念,就不可爱了。
我认识一位女博士,很怕和她交流。为什么呢?因为她学了很多知识,竟然把一个鲜活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充满诸多概念、且狭隘偏激的人。当然这是个别的。有的人虽然拥有很多知识,但人还是很不错。一般情况下,心里装的概念越多,心灵就越不自由,就越难以按照最本真的自己来活。他会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分析你,去分析这个世界,心里老是嘀嘀咕咕的。他会推测你这个人怎么样,你想怎么样等等。实际上,那诸多的“怎么样”,都是他自己的“怎么样”,而不是别人的“怎么样”。他一直在这样分析的时候,也就把一个巨大的世界拒绝了。其实,这个世界只是在焕发着自己的光芒,它是不需要任何分析的。我举个例子:有些人看到很美的花,心里首先浮现的不是感动,而是花的学名、种植方法,甚至药用价值等等,他反而忘了享受花的美了。但小孩子不是这样。小孩子看到美丽的东西时,总会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欢喜,坦率地去感受它。
陈亦新以前教孩子们写作文,他的教法跟别人不一样。他主要训练想象力和文学感觉,效果很好。他说一年级的孩子最好教,只要方法得当,他们很容易就能写出很好的作文。他教高年级时,就会吃力很多。孩子一旦上了初中,他就不再去教他们了,因为他们被学校灌输了各种概念,纯净的心已被污染了。这时候,你再叫他放下概念、知识、规则,用最坦率的心去感受这个世界,感受很多超越概念的东西,他就很难做到。上了高中的孩子,要是想象力差,以后是很难写出好文章的。
好多孩子上了初中,基本就定型了,如果我们再用一种糟糕的概念填满他们的生命时空,就把他们彻底给毁了。所以,陈亦新提出不想上大学的时候,我马上就答应了。好多孩子一旦上了大学,满脑子就都是知识、概念、理论。他们读一部小说时,也要先去寻找一种能够解释它的理论。其实,读小说就像读人生,读世界,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什么理论。相反,心里没有诸多理论的时候,你对小说、人生、世界的感知才会更加鲜活、更加本真。
理论这种东西,只有在你的心灵实现了绝对自由、自主,超越了一切概念束缚的时候,才能为你提供营养,否则它就是你心灵的枷锁。你越是博学,就越是受控。所以,我们应该先做好一个自主的、活生生的人,然后再用另一种眼光去接触理论。
我的作家朋友中,也有人懂得叙事学,但他们的文章,我发现好的不多。因为,他们的写作都符合叙事学原理,技巧都很好,但偏偏没有生命之气。就是说,他们的文章,也有头,有胳膊,有骨骼,有肌肉,肌肉上还有纹理,但却是个死人。死的文章和活的文章之间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没有一颗鲜活的、自由飞翔的心。
◎问:看来我这个采访,也是无生命的,也是毫无价值的。
●雪漠:不是这样的。你的采访虽然充满了概念,但我有生命啊!你用没有生命的概念,把我有生命的东西一下子给激活了,所以这个采访就有了价值。诸多采访的价值都不在于采访本身,而在于有没有跟一个鲜活的生命交流。如果交流者满脑子都是理论,对人生没有一点活生生的感知与思考,采访就没有价值;反之,就有价值。我打个比方,如果一块石头被投入大海,能溅起波浪和涟漪,那么这个行为就有意思;如果你往一团浆糊里投石块,激不起一点反应,那这个石子投不投都没啥区别。这个小石子形状如何,漂不漂亮,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它与大海之间发生的关系。因为,这个关系可以激活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我跟你的对话也是一样。
——选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雪漠 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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