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鱼市
凌晨,鱼香酒馆的老板娘凤珠推开临街的窗户,看着窗外的风景。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积存着雨水和银光闪闪的鱼鳞;没积水的地方也是明晃晃的。雾在街上缓缓地滚动着,一阵浓一阵淡;一阵明一阵暗。这一段铺着青石的街道是高密东北乡著名的鱼市街,浓重的鱼腥味借着潮气大量挥发出来。南海的风和北海的风你吹来我吹去,南海的鱼和北海的鱼在这里汇集。街上的青石滋足了鱼的鼻涕,虾的汁液,蟹的涎水。
太阳在雾里透了红。对面的几家铺子正在下门板。杂货铺老板于疤眼站在门口,朝街心使劲吐了一口痰。几个伙计从井里打上水来,哗啦啦地往街上泼。德生也下了门板,打水冲洗饭馆前的台阶。街两边对着泼,好像要把鱼腥气冲到对家一样。“德生,别冲了!”她大声说。德生朝窗户里笑笑,说:“姑,今日逢大集,买卖少不了,要不要请我妹妹来帮忙?”德生二十出头,在县党部当过厨子,现在是鱼香酒馆的掌勺大师傅。酒馆店面小,摆四张桌子、容十几个人。德生是她的血缘不远的侄子。她看到德生用腰间围裙擦着手,踏着鱼市街上的积水,匆匆地走去。他去叫他的妹妹德秀来帮厨。那是个很健康的姑娘,红扑扑的脸上总是沾着一些银灰色的鱼鳞。家住在镇东头,晒干鱼卖。只要来店里,总是很甜地叫姑。
雾渐渐散去。太阳红红的,像个羞怯的女人。臊×!她听到有个嗓门沙哑的女人在很远的地方骂。高高的朱红色旗杆斗子从对面店铺深处的灰瓦屋顶中挺起来。那是刘举人家的大门口。民国了,那玩意儿还被刘家视为荣耀,一年好几遍上油漆。“刘家的旗杆婊子的×,一个年年漆,一个天天洗。”这镇上经常流传一些顺口溜,作者不明。保安队刘队长在鱼香饭馆发誓要查出这编造顺口溜的人。“只要让我查出来,”刘队长在桌子上猛拍了一巴掌,高声说,“割掉他的鸡巴喂狼狗!”他解开土黄色军装的扣子,露出腰间宽皮带上挂着的盒子枪。保安队有二十几个人,住在鱼市街西头的大庙里,任务是保卫地方治安。没见到他们干什么捉土匪的事,只看到他们逢集日早上跑操,口号喊得震天响。
他们沿着青石街跑来了。十八个人,分成两排。刘队长跑在队伍外,嘴里叼着一个铁哨子,地吹着。哨音与队伍的步调不一致,乱七八糟。保安队员们都穿着土黄色制服,腰里扎着牛皮带。脸色都灰着,嘴唇都青着,目光都散着,打不起精神来。石板道坑洼里有水,他们跳跳蹦蹦地躲避着。路过窗口时,都斜过眼来,仿佛行注目礼。窗台变成检阅台。几十只脚都不避坑洼里的水,呱呱唧唧响。脚上都是黑胶鞋,庄户人穿不起。这些兵里,只有颜小九没来过。余下的没个好货。
“都往前看!”刘队长歪着头说,“老板娘,好大的劲儿,拉歪了二十个弟兄的脖子。”
“你的鳖脖子不也是歪过来了吗?”
他嘻嘻笑着,把哨子塞到嘴里吹着,用双手的指头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姿势,着,往前跑了。
鱼虾开始上市了。贩鱼的人几乎都是红脸膛,粗脖颈,嗓音沙哑,手上沾着鱼鳞。他们各有各的固定地点,谁也不会侵犯别人的地盘。鱼贩子都是铁肩飞毛腿,每人一条又长又宽的槐木扁担,两只大鱼篓。到南海一百五十里,到北海一百六十里。不管去南海还是去北海,都是挑着两百斤鱼两天一个来回。南海的渔码头和北海的渔码头上,都有这些鱼贩子的相好。临着她的窗那块儿,是鱼贩子老耿父子的地盘。早来的鱼贩子都横了扁担,开了鱼篓,摆出样儿鱼,支起马扎子坐了,守着鱼抽烟。时辰还早,主顾还没上街呢。
又过了一阵子,青石街上热闹起来。鱼贩子们大批拥来,鱼篓上的生皮扣子摩擦扁担发出悦耳的吱悠声。鱼贩子们相互之间的大声问讯,响了半条街。银灰的带鱼、蓝白的青鱼、暗红的黄鱼、紫灰的鲳鱼,粘粘糊糊的乌贼、披甲执锐的龙虾,摆满了街道两侧;浓烈生冷的鱼腥味儿混浊了街上的空气。“扁担六”来了。“王老五”来了。“大黑驴”来了。“程秀才”来了。“老法海”来了。“猴子猫”来了……街上晃动着许多她熟悉的面孔,独独缺少两张她最熟悉的面孔——老耿和他儿子小耿的面孔。窗前的青石板上空着两步距离,那里就是老耿小耿的摊位,往常他们父子总是最早站这里的。最早的变成最晚的。她感到心里空空荡荡,后来又有一丝不祥之感像小蛇一样在那空空荡荡里游动。难道在路上遭了匪?或是得了绞肠痧?散了操的保安队员们三三两两地闲逛回来,土黄色杂在黑色的鱼贩子中间,好像青鱼群里杂着几条黄花鱼。兵们都是馋嘴的猫,少了他们,鱼市街其实就没意思了。他们多数犯着烟瘾、酒瘾、赌瘾、娘们瘾,诸瘾之外还有鱼瘾。这十几个兵爷爷是青石街鱼市里寄生的蛔虫,有他们众人不舒服,没他们也许会更不舒服。兵们在“买”鱼,嘴里说是买,但只拣大个的鱼提着走,没有一个解腰包掏钱。大爷昨夜手气不好,输了,先记在账上吧,老板。老总您说笑呢,吃条鱼,该孝敬。兵们提着鱼,一个个眉开眼笑,轻车熟路地走了。没有一个兵到鱼香酒馆来,他们不够级别。在鱼香酒馆吃鱼喝酒的是刘队长。他是镇上手握着兵权,能指挥二十几条钢枪的人。据他自己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谁也不想去证明他说的是谎言。地方小,多几个有资历的人总是好事。
刘队长提着一条红加吉鱼走进酒店。那条鱼有五六斤重,她早就瞅见了。红加吉是一等好鱼,从不成大群,难捕。肉是雪白的蒜瓣肉,不腥。吃完了肉,鱼架子能煮一锅好汤。这家伙今日竹杠敲得挺响,一下子就从鱼篓子底下把这条鱼拽出来,“猴子猫”心疼得直眨巴眼睛,哭丧的脸上挤笑纹:“刘队长,这条鱼是给于大爷留的。他老人家……”“屁,于大爷吃得难道老子就吃不得吗?你不说留给于大巴掌那老驴,我兴许还不要你的,你一说我偏要提走不可!”说着,手就摸到了腰间的盒子枪,拍着,涨红着脸,一副受了大侮辱的愤怒样子。“猴子猫”说:“我的亲爷,你尽管提着鱼走吧,别老去拍打那玩意儿,怪吓人的。”“知道害怕就好办,啥时你连它都不怕了,事情就有些麻烦了。”让“猴子猫”用马兰草穿了鱼鳃,提着,大包大揽地说,“让于大巴掌去找我就是!”“猴子猫”说:“不敢,不敢,爷您只管走就是。”
“德生!”进店就大声吼叫,“这条红加吉拿去拾掇了,今日四月初八,阎王爷过生日,我与你那个浪姑姑喝个鸳鸯交杯酒!”
德生还没回来。听着刘队长吼叫得太猖狂,她推开一扇通向店堂的小门,懒洋洋地离了窗口,踱过去。
“掌柜的,心口痛又犯了?”刘队长皱着眉头说,“见了我,你永远是这副病西施模样,可是一见了老耿小耿,就脸发红光,像头母豹子,爷孝敬你的难道还不够吗?总有一天爷要搬掉这两块绊脚石,拔掉这两棵障眼草。”她咳嗽一声,说:“快闭了那张鸟嘴!老娘是你一个人包下的?”刘队长见店里没人,涎着脸凑上来,伸出沾着加吉鱼鳞的手,摸住了她的胸,说:“爷就是要学学那卖油郎,独占了你这花魁!”她冷冷地看着他,随意他那鳗鱼般粘稠的手指在自己胸脯上游走。一个幽灵般的男人,无声无息地从店堂的里间里飘出来,落在了刘队长的身后。他伸出两只抖抖颤颤的手,摸住了刘队长的脑袋,嘴里嘟哝着:“你是谁?让我摸摸看。”他的十指苍白,细长,宛若章鱼的生满吸盘的腕足。刘的头在他的手底缩小着,改变着颜色。那只游动在她胸间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他的手上似乎有一种法力,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罩子,把刘禁锢住了。刘筛糠般地哆嗦着,任由他抚摸。“刘队长。”瞎子的手停在刘的喉结上说,然后突然松了手,咳嗽着,摸到一张桌子边上,坐下,大声说:“德生,我要喝茶。”她也大声说:“你等着吧,德生家去叫德秀了。”他说:“你还心痛吗?”她说:“还痛。”他说:“你要学我的样子,喝浓浓的茶。你是鱼毒攻心,一辈子吃了多少鱼?”
德生领着德秀来了。德秀身体壮硕,像条满腹籽儿的新鲜小青鱼。她大声叫着姑姑。瞎子叫德生,要茶。刘队长恢复活力,说:“瞎老大,你这阴魂八卦掌真是厉害,你摸我一次,我半年不能和女人行房。”
德生提着一把大号南泥茶壶,放在暖套子里,搬到瞎子面前,说:“姑父,茶来了。”“好茶,好茶。德生,忙你的去吧,你姑父有这壶茶就行了。”瞎子贪婪地抽搐着鼻子,说,“不喝茶,在这鱼市街上就活不过五十岁。鱼毒攻心呐。”
瞎子喝茶,全神贯注,进入忘我境界。她提起那条红加吉,看看,扔到盆里,说:“德生,这条鱼是刘队长的,他要怎么吃,由他吩咐吧。”
刘队长瞅着德秀说:“我要你给我做。”德秀说:“行啊,刘队长吩咐的事,连黑三都不敢不做!”他怔了一怔,看看神态自若的德秀,鼻子抽抽,别别扭扭地咳嗽了几声。
她捂着胸口,青着嘴唇,回到窗口。鱼市上的风景亲切地扑入眼帘。“程秀才”摆出了一篓鳗鱼。那些粘腻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她感到恶心。她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个早晨,一个男人用鳗鱼戳一个女人嘴巴的情景。她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也知道自己的脸已经苍白了;像死鲇鱼的肚皮一样的颜色。嘴唇一定紫红了;像青鱼的眼睛一样。窗前还空着,老耿父子还没出现。
刘队长坐在她的背后,伸手摸索着她,说:“凤珠大妹子,你可真够狠心的,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那老耿,一个满身腥臭的鱼贩子,到底有什么好?火起来我砸了他的鱼篓子,折了他的扁担。”
她不回头,忍受着他在身上的麻缠,说:“刘队长,凭着你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苦来缠我一个满身鱼腥的女人?我是个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经过,你放了我行不行?”
刘队长说:“好一个贞女,要为老耿守节哩!你那窟窿里,鳗鱼进去过,青鱼也进去过,鲅鱼进去过,带鱼也进去过,假装什么正经。”
她说:“诸般杂鱼都经过,才知道金枪鱼最贵重!”
刘说:“你准备怎么着?撇下这店,扔了瞎子,跟老耿跑?”
她说:“我凭什么要撇了这店?凭什么要扔了瞎子?我哪儿也不去,铺开热被窝等老耿来睡。”
刘说:“好好好,倒让这臭老耿独占了花魁。”
街上的鱼招引来无数的苍蝇,鱼贩子们挥动蒲扇轰赶着。一个左手端着破毡帽,右手拿着剃头刀子的叫化子出现在鱼市上。他对着鱼摊主人伸出毡帽,横眉竖眼地说:“拿钱!”鱼贩子一见他那样子,知道这种劈头士比绿头苍蝇还难缠,慌忙掏出一张沾满鱼腥的纸票,打发走了这位爷。“猴子猫”不知犯了哪门邪楞,尖着嗓子说:“这买卖还怎么做?半上午了,连片鱼鳞还没卖出去,已经赔进去两条红加吉,当兵的抢也罢了,你一个癞皮狗一样的东西也这么霸道,老子前辈子欠你们的吗?”劈头士把毡帽几乎杵到“猴子猫”鼻子尖上,大声说:“拿钱!”
“猴子猫”说:“没钱,你走吧!”
劈头士举起剃头刀子,说:“不拿钱,我劈头。”
“猴子猫”说:“你就是把头割下来我也没钱。”
旁边的人劝说:“老孙,给张小票打发他走,别耽误了生意。”
“猴子猫”说:“这生意横竖是做不成了,要劈就让他劈吧!”
劈头士呀呀地叫起来,嚷着:“这世道不公哇,逼得人活不下去了呀!”然后,举起剃刀,在额头上一拉,皮肉裂开,鲜血渗出,又伸出手掌,往脸上一抹,顿时面目狰狞,让人的头皮发麻。
鱼市上的闲人们围上来看热闹,“小无赖”从人腿缝里偷“猴子猫”的鱼。
刘队长提着盒子枪过去,用枪筒子戳着闲人们的腰,硬戳开一条道路。走到劈头士面前,用枪的准星顶着他的下巴,笑嘻嘻地说:“王阿狗,你什么时候练了这一手?这鱼市街是你吃巧食的地方吗?喜欢劈头?好嘛,劈,继续劈,那么一条小伤口就想讹人?劈,给我连劈四十八刀,我赏你两块大洋!”
劈头士王阿狗扔掉刀子,跪在地上,说:“刘队长饶了我吧,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娘,靠我要口饭养活……”
“你娘早死了,还敢来蒙我!”刘队长骂着,掏出哨子,地吹响。几个在街上打秋风敲竹杠的兵跑过来。刘队长说:“把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家伙拉到后河崖上去毙了!”几个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叉着劈头土,拖拖拉拉地走。劈头士双腿蹬着地,鬼叫着:“队长饶命!阿狗再也不敢了……”
刘队长冷笑着看“猴子猫”。“猴子猫”脸冒冷汗,双腿打抖。
“‘猴子猫’,吃你条加吉鱼,是我瞧得起你。你以为本队长买不起一条鱼吗?”说着拍拍腰间,“有得是光洋!你说,我欠你多少钱?用得着你骂大街?”
“猴子猫”抡圆巴掌,啪啪地扇着自己的脸,骂着:“打,打,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刘队长骂骂咧咧地走到窗口,说:“好像我们是吃闲饭的一样!哼,有我们在,地痞流氓就不敢嚣张,没有我们,只怕一天太平日子也没得过。”
“抖起威风来了!有本事把黑三的杆子灭了去!”她趴在窗口上说。
“你以为我灭不了他是怎么着?”他说,“这种事儿,你们娘们家根本不懂!”
她歪歪嘴,不去看他。这时德秀跑出店门来喊:“刘队长,您的鱼烧好了。俺哥让您趁热吃,凉了腥。”
“老板娘,陪我一起吃?”
“没那肚福。”
刘队长讪讪地进了店堂。她的眼睛被光闪闪的鱼鳞耀花了。一条癞皮狗叼着一条大鲅鱼在青石街上跑,两边的鱼贩子一齐喊打,但没人起身。癞皮狗叼着鱼,大摇大摆地跑了。窗前空荡荡,更加空荡荡的是她的心。她问“王老五”:
“老耿和小耿在路上出事了吗?”
“王老五”说:“八成被北海下营镇上那个白狐狸精给迷住了。”
她说:“死老五,我问你正经话哩。”
“王老五”说:“我回你的也是正经话哩!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两种男人不能交,哪两种男人?兵痞子,鱼贩子。那白狐狸一身白花花的蒜瓣子肉,吃一次还想第二次,更妙的是下边,哈哈,寸草不生,一只白虎星……耿大哥是不是一条青龙?”
旁边的小元插嘴道:“耿大哥是不是青龙只有老板娘知道。”
她骂道:“小元,人家西院喂骡子,你东院伸出根鳖脖子!”
小元嘻嘻地笑着,说:“仙姑,什么时候也让咱尝尝鲜,三十岁的人了,连女人的肚皮都没挨过。”
她吐了小元一脸唾沫,骂道:“留着这些话回家去骗你娘吧!你们这些臊鱼贩子,哪一夜不在女人肚皮上旋磨!”
小元道:“那么老耿呢?”
她说:“你们这一群里,就出了老耿这么个老实人。”
老五道:“老实人?老耿那家伙——哎,那不是小耿的驴吗?”
她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向东张望着。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来了一匹披着万道光芒的小毛驴。在鱼贩子中,唯一不用扁担挑鱼而用毛驴驮鱼的,就是十四岁的精瘦少年小耿。往常的集日清早,老耿挑着两篓鱼,大扁担忽闪着,好像一只大鸟在飞翔;小耿赶着背驮两篓鱼的小毛驴,歪歪斜斜,跟着老耿,跑得风快。小驴蹄子弹着青石板,啪啪啪啪啪啪啪,一片声儿连着响……那些时候她心潮难平,像一个妻子盼来了丈夫和儿子。
小毛驴无精打采地穿过鱼市,停在了她窗前的石板街上。驴垂着头,一动不动。鱼贩子们都把惊诧的目光投过来。
她从窗口跃出来,揭开了毛驴肚腹两侧的驮篓盖子。
她嚎叫一声,萎软在驴身旁。
驮篓里没有鱼。左边驮篓里是老耿的头,右边驮篓里是小耿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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