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学与记忆
大家好!很高兴来到华南理工大学跟年轻朋友进行交流。谢谢刚才主持人的介绍。
她提到今天下午的题目,叫做“文学与记忆”。记忆是人类的一种很重要的生命特征,因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在哪?文化前辈们对此有各种各样的说法。马克思主义认为人之所以成为人,是人会劳动。基督教认为人之所以成为人,是人有灵魂。一些启蒙主义者认为人之所以成为人,是人有理性,比如说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这些说法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我们可以看到,贯穿这灵魂、理性、劳动、文明等各个范畴当中,有一个共同的东西,或者说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记忆。没有记忆,就是脑死亡,植物人,或者低智能动物。当然,动物也有一定的记忆,比如说小狗会认人,你打它一下,在一定的时间内,它看到你会畏惧。这是狗的记忆。但是人的记忆功能强大很多,与一般动物不可同日而语。人类发明了语言、文字,包括文学,能对我们以前各种各样生存的经验,实现一种强大信息储存、编码、提取,用编年史、博物馆、纪念碑、摄影、小说、电视剧这样一些东西,强化了人类的记忆功能。如果没有记忆,教育也是不可想象的,比如我们的华工大,不管数理化还是文史哲,都是记忆的积累和承传。
没有记忆,文学根本就无从谈起。虽然我们作家需要想象力,但是哪怕是想象力,也是依托记忆来展开的。前两天,我碰到一个新加坡人,他说他父亲梦到的法国人、英国人都讲广东话,这是因为他父亲只知道广东话,想象无法超越他的知识边界,不过是把记忆的材料重新编织。我们到国外看一看,发现中国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唐人街里面,唐人街里面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很多中国餐馆。很多华裔服装变了,口语变了,观念也变了,但是肠胃的记忆何其强大,到了吃饭的时候,还是念念不忘姜葱河蟹或者广东河粉。让他吃法国人的奶酪,半生不熟的牛排,他还是不习惯。包括不少“香蕉人”,所谓黄皮白心的,吃起中国菜还是津津有味。特别是年纪大的时候,来自少年和家乡的肠胃记忆贯穿一生,甚至越老的时候越强烈,这也是很多人有过的经验。前不久,还有一个很具争议性的问题,就是唱“红歌”,即50、60、70年代的一些歌曲。一些知识分子认为“红歌”涉嫌极左:要为“文革”招魂吗?其实,换一个角度想想,这事可能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像我这种年纪的人,在“文革”时期度过青少年。你不让我唱红歌,我还真的没歌可唱。你让现在那些60岁左右的大爷大娘唱周杰伦的歌?可能吗?他们的唱红,其实只是一种青春记忆,与意识形态的阴谋没有什么关系。包括很多对“文革”深恶痛绝的人,一开口,情不自禁,可能还是会唱老歌,唱旧歌。这种对声音的记忆,可能和与他们的青春经验,包括他们当时谈情说爱的经验,紧密地搅合在一块。所以在一定的情境下,他会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冲动,甚至影响到他们的血压、心跳、呼吸。这是一个自然的心理乃至生理的过程。
人们的道德感,也是依托记忆而建构起来的。一个西方人,基督徒或穆斯林,想到上帝或真主的时候,可能形成一种自我行为的约束。他们可能会记忆起一些文字、图片、场景、氛围,比如西方教堂常有的一些有关恐怖地狱的图面。我就见过很多这种图画。人干了坏事,死了之后去那个地方,比集中营恐怖百倍的地方,锯子锯,钻子钻,刀斧砍,血流成河。这种形象化的教育,就是一些教义的熏陶洗礼,打造一些记忆,打造一些意识形态。在中国汉区,我们的宗教感比较薄弱,但是我们也不乏中国式的宗教感情。比方一个乡下老大爷,常说的一句话:抬头三尺有神明。这个神不一定是西方的上帝或真主,但它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神圣之物。更多人会说,我们做事要对得起祖宗。祖宗也是中国化的神,常常供奉在民居的大堂和正厅里,“天地君亲师”,或者现在稍加改良了的“天地国亲师”。中国人讲究“慎终追远”,建一些祠堂,做一些仪式,来祭祀先人前辈,也是制造一种记忆,类似宗教的功能,增强人们的自我行为约束,形成了一种所谓文明的传导。今天会场横幅上面有一个“薪火”,也是这个意思,文明像薪火一样代代相传。
下面我要讲四点。第一点,记忆受到事实的制约,所以有共同性。第二点,记忆受到主体的筛选,所以有差异性。在讲到这两点之前,我先说一个故事:西方有一个著名的历史学家,给学生上历史课。他的第一堂课非常别致,刚开始不久,突然从外面闯来一伙陌生人,进来就吵,进来就打,学生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十分钟过去后,学校保安把这伙人带走了,学生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这位历史教授告诉大家:同学们,刚才不是一个治安事件,是我们开始上课了。请同学拿出纸和笔,把刚才这一幕的前前后后客观地描述下来。同学们想一想,这一次的作业情况会怎么样?不出所料,全班同学的描述,没有一份是相同的。有人说是A先动手,有人说是B先动手、有人说C是这样说,有人说C是那样说,记录五花八门甚至互相矛盾。历史老师说:你们看,你们都是现场目击者,都是事件亲历者,你们对同一件事情的描述尚且如此不同,你们怎能保证我们对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描述,作为一个非亲历者、非目击者的描述,是正确而真实的呢?这样看来,历史是什么?历史不过是一大堆众说纷纭,甚至是五花八门、矛盾丛生的说法。
这也是一个关于记忆的实验。通过这个实验,我们就知道我们面临的任务有多难。所谓相信自己的记忆,进而相信自我,这个大话有时候真的不能随便说的。这就牵涉到记忆的共同性和差异性的两个方面。记忆受到事实的制约,当然会有共同性。比方说今天下午,华工搞了一次讲座,请来了一个韩先生。当这个事实进入大家记忆以后,有人会说韩先生长得很高,有人说韩先生长得很矮,有人说韩先生讲得好,有人说韩先生讲得糟,相关的记忆肯定是各各不一,但是今天来讲座的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狗,大家对这一点大概不会有什么异议。讲座是下午发生的,不是早上发生的,不是半夜发生的,这一条大家也不会有异议。这就是一个基本事实的制约。
中国自清朝以来,大概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颇为不堪,落后,腐败、混乱,其原因是什么?这一派有这个看法,那一派有那个看法,大家观点不一样。但是两百年的落后是基本的事实,制约了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胡说八道指驴为马,说这两百年里我们是全世界NO.1,比其他国家干得更好。因为有事实的制约,我们的文化记忆、文化风格和文化特性,也会表现出一定范围内的共通性。有些外国作家说,到你们中国的书店去看,发现你们有一种小说特别多,就是官场小说。《二号首长》《国画》什么的,你们也看过吧?在我看来,这可能与中国人的历史传统有关,与记忆有关。中国是一个农耕大国,有家族、家庭长期抱团定居的历史;用一个国外史学家的话来说,大河流域的农业水利建设,也会形成一种集中人力和强化行政的功能需求。在这种情况下,总是会产生强大的政府,形成官僚集权,从秦始皇开始一直往下数,中央政府总是掌控一切,藩镇、采邑、诸侯、财阀形不成大气候。
拿这个特点比较一下游牧民族,会比较有意思。我到过蒙古,在那里牧民们集中居住是不可能的,一集中,牛羊就没有吃的了,所以只能分头行动,带着自己的牛羊找没人的地方去。牧民们逐水草而居,浪迹天下,居无定所,偶然聚到了一起,可能互为陌生人,谁听谁的?古代欧洲差不多就是这个情况,有漫长而普遍的游牧史,大家聚到一起,血缘、年龄不管用,财富大家都没多少,也不管用。最后就是打架定输赢。
古希腊的民主最初就是一种武士民主制,军事民主制。回过头来说,中国的官僚体制以及官本位的意识,后来通过科举制度的推广,变得更加精致,更加成熟,也更加顽固,以至到现在,“读书做官”还是根深蒂固的一种社会潜意识。很多企业招收高级技工,5000元/月,20000元/月,但招不到人。很多父母情愿孩子去考公务员,当一个科长工资不高,但有面子。很多祠堂里的祖先牌位上,只记录两样东西,一个是你的学历,比如读过华工大,这是要记上的。第二是你的官职,哪怕你只当过车间工会副主席,或者工会小组长,也是要记上的。但你有多少存款,离了几次婚,去过多少国家,这些都不会上牌位。这就是说,一个“读书”,一个“做官”,全齐了。在这样黑压压的众多牌位的逼压之下,有些后人如何睡得着觉?当和尚也想要个处级吧?当校长更想要个厅级吧?人们对官场的窥视欲、好奇心、想象力,岂能不产生一个巨大的读者群?这也许就是当下官场小说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香港的情况很不一样。内地的不少宫廷戏、官场戏,像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康熙大帝》,在那里的票房就很差。描写孙中山的《走向共和》,表现国共相争的不少大片,香港人也不感兴趣。为什么?这就需要了解一下香港人的文化记忆了。香港本就是天高皇帝远,与中原地区的各种战争、造反、改革关系不大,因此不可能像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个个都是政治局编外委员似的,也不可能像中原的老农民,个个都是皇帝国戚的知情人的关系户似的。香港对朝廷政治一直很疏远,很隔膜,今天被割给英国了,明天又被领养回来了,就像一个流浪儿,今天去张家当儿子,明天回李家当儿子。这个儿子会怎么想?外婆不疼,舅舅不爱,都不待见,我与这个国家有多大关系?“国破山河在”,“家书抵万金”,这个“国”与“家”之间的逻辑联系,怎么建立起来?因此,香港文学写“儿女情”的多,写“天下事”的少,写“家”的多,写“国”的少,国家意识形态比较淡薄。这种特点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受到一些基本历史事实制约的。
记忆受主体的筛选,所以还有差异性。我们常常见到,一对夫妻闹离婚,闹上法庭,男的说一通,女的说一通,对同样一桩婚姻,双方都可以说得痛哭流涕委屈万分,都是一肚子苦水。他们也许都没有说假话,都有一点道理,但如此没法沟通,很可能是双方都剪裁了记忆,删除了自己不敏感、不留心、不愿意记住的一部分记忆。前一段,流传一个段子,是对古代文学名著《西游记》的读后感。大意是说,《西游记》说明了一个道理,凡是有后台的妖怪都打不倒,凡是没有后台的妖怪都会被打死。还有一条:《西游记》里的天兵天将为什么打不过孙悟空?因为他们是玉皇大帝的雇佣工。为什么取经路上那么多妖魔鬼怪都难住了孙悟空?逼得他去搬救兵?因为那些妖魔鬼怪属于自我创业,生命力强。还有人把《水浒传》换了一个书名,叫《105个男人和3个女人的故事》。同学们看一看,很多读者对经典作品的记忆就是这样的,与教科书的规定大相径庭。我回忆,自己当小孩的时候,去电影院里面看电影,不管是爱情片,还是伦理片,还是战争片,男孩们最喜欢注意电影里面的坏人,学来的大多是坏样。由此可见,我们记忆一本书或一个电影,其实都是见仁见智,因人而异,因欲望、利益、文化、具体情境而异,教科书并不能统一我们的记忆。
在座的大部分是理科生。我孩子曾经问我学什么,我说你读理工科吧。她问为什么,我说理工科好歹有一个道理可讲。1+1=2,在常规情况下不会错到哪里,至于在高等数学里另有一说,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文科常常没有1+1=2。一部《红楼梦》,有人说它是阶级斗争小说,有人说它是爱情小说,有人说它是佛家小说,这些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既然是都有道理,老师怎么教啊?学生怎么学啊?在人文领域里,多义性简直是家常便饭,这是因为世界上一块钢锭与另一块钢锭差别不大,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差别很大,而人文学科是面对人,不是面对钢锭。
我第一次到美国是1986年,发现他们并不把“殖民”当作一个贬义词。在他们的字典里,在他们的记忆里,殖民就是建设,开拓,开放,到落后地区传播文明,在那里修路架桥,办学校和办医院,就像我们建设大西部一样,激情燃烧的岁月呵。我们经历了苦斗,我们贡献了多少青春,很多殖民者是这样的记忆的。但面对同一段历史,被殖民者是另外一种记忆:洋毛子多坏呵,屠杀我们的亲人,抢走我们的财富,霸占我们的土地和水源,调戏我们的妇女……因为完全不同的记忆,产生了不同的历史书写,以至“殖民”在中国人的字典里完全是一个贬义词,与西方国家的情况迥然有异。
“文革”也是一段至今未能形成全民共识的记忆。有些地方一旦出现群体事件,老工人们一上街,就把毛主席的像竖起来,把红旗举起来,高唱“文革”时期的歌曲,去找党委政府叫板。很多知识分子则忧心忡忡,担心“文革”式的红色恐怖卷土重来。在“文革”中,我家也是一个受迫害者,包括我父亲就是“文革”中自杀的一个教师。我能体会不少知识分子和官员对“文革”的恐惧,理解他们当年所受到的侮辱、残害、贫困、以及学业上的耽误。但他们可能也得理解,老工人们可能没有义务一定要接受他们的“文革”记忆。就一般的工人来说,他们在“文革”中受到冲击较少,享受着“领导阶级”的荣耀,就业稳定,福利稳定,与官员们的收入差距不大,一不高兴就可以贴领导干部的大字报。那时候,我父亲作为教师,一个月粮票24斤,而工人一般是30斤,重体力岗位的工人是35到40斤。工人的相对感觉很好,至少是好一些,难道很让人费解吗?就算他们当年是既得利益者,时过境迁之后,他们现在成为最底层的“既失利益者”了,你能封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话?
几年前,我看到澳大利亚出版的一些资料,发现就在1965年,中国“文革”发生的前一年,离我们不远的印度尼西亚,发生了同样的大浩劫,甚至比“文革”更惨烈的悲剧。印尼的右派军人发动政变,在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政府的支持下,前后共屠杀了200多万人,以至两、三年之内,平均每天杀掉1500人。仅美国大使馆提供的密杀名单就有好几千。一点文明也没有,一点人道也没有。奇怪的是,在我们的历史叙事中,“文革”惨剧妇孺皆知,家喻户晓,但印尼大屠杀几乎销声匿迹,我们的传媒不说,我们的知识分子不讨论,这是不是有点奇怪?同样是杀人,难道1965年的杀人比1966年的杀人,就更高贵一点,更仁慈一点、更正义一点?米兰•昆德拉,写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说过一句话:文学就是要抗争遗忘。我想补充一点:文学抗争遗忘,更具体地说,是要抗争那些偏失的、虚假的记忆,抗争各种政治权力、宗教权力、商业寡头权力所强加给我们的遗忘。
第三点,谈谈记忆的造假。英国有一个哲学家,叫休谟,曾分析人的感觉能力。他说人有两种感觉,其一来自真实的体验,比如说下雪了,你感觉到冷,就是真实的感觉。其二来自符号、信号的灌输,是一种符号反应或条件反射,比如你老是听说蛇咬人,虽然从未被蛇咬过,但时间长了,也会对蛇感到害怕,成了一种疑似的、拟真的、几乎同样有效和可靠的感觉记忆。但这两种感觉记忆是有区别的,后一种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曾经有一首歌,《小和尚下山》。老和尚说你下山很危险,女人都是老虎,会吃人的。老和尚不停地这样说,于是小和尚下山以后,见到女人可能会真的很害怕。这就是一种感觉记忆的造假。历史上经常有这种情况。50、60年代的革命文学,千篇一律地“忆苦思甜”,说以前地主如何坏,长工如何苦。可我们下乡当知青,听有些当过长工的说,他们当年农忙时可以吃肉喝酒,东家待人还不错,比“大跃进”时代强多了……这些记忆让我们吓一跳,才知道自己以前的印象不一定靠谱,才知道革命文学的简单化和标签化到了何等程度。又比如说,谈到欧洲的中世纪,我们都会想到以宗教法庭为代表的一片黑暗。但我最近看了一个西方史学家的著作,他说这不过是一帮启蒙主义者,在16世纪以后,为了彰显自己事业的正义性,把前朝故意说得一塌糊涂。他列举了很多数据,证明中世纪的欧洲人吃肉更多,人均寿命很长,文化有很大的积累和发展。在这里,我不会就中世纪是否黑暗的问题下一个结论,只是给同学们提一个线索,只是说很多我们以前想当然的东西,觉得天经地义的东西,也许还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30多年以来,中国的很多文艺作品正在走向世界,在国际社会获得关注。其中有一本书,已经成为西方学子们了解中国的必读之书。此书作者是一个中国人,丈夫是英国人。她在书里面写到,她80年代第一次到了西方世界,发现了那里有鲜花,让她深感震惊,因为她在中国从来没有见过花。这让西方读者特别惊讶:中国没有花。有趣的是,中国社科院一位学者,是这位作者的邻居,曾经笑着对我说,这位作者小的时候,经常跑到他家院子里偷花。她怎么能说在没见过花呢?同是在这一本书里,她说初到英国的时候,第一次上公共厕所,就跑到男厕所里去了,因为门前的小图标,一个是穿裤子的,一个是穿裙子的,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在中国从来没有见过裙子。这当然又让西方读者大为惊讶:中国连裙子都没有。到了这一步,这本书的卖点足够多了吧?刺激性足够强了吧?问题在于,“文革”时期虽然裙子少一些,但那时候的江青,所谓“文革”的罪魁祸首之一,也穿过裙子,还号召女人们穿布拉吉,就是苏式的那种连衣裙。还有一本小说,在英语世界名气很大。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军人,与一位护士产生爱情,互相放电。但是他在老家有一个媳妇,是个小脚女人,于是他百般纠结,在一个痛苦的离婚过程中苦苦挣扎,命运不能不令人同情。我不知道60年代的中国还有没有年轻的小脚女人,但我知道早在1949年以前,国民党政府就禁止妇女缠足裹脚。美国读者不明白这一点,据说小说初稿也不是这样写的,小脚女人这一情节安排是美国编辑要求作者改成这样的,以增强小说在美国市场的吸引力。我得承认,虚构是作家的权力。文学不是新闻、不是科研报告,虚构一个小脚女人也未尝不可。但因为这样的虚构太多,因为这一类虚构被某种政治力量刻意地放大,西方很多观众和读者对中国的记忆就被严重造假。在他们看来,中国人是小脚女人,没有穿过裙子,也没有见过鲜花,可能男人还留着长辫子,还在三叩九拜和茹毛饮血。当他们2008年来中国参观奥运会,当他们来到广州、上海、北京,难怪很多人的感觉是:哇,这根本不是中国。
问题出在哪里?是中国错了?还是西方的观众和读者错了?或者说西方的读者和观众从什么地方开始错起,为什么会错?在座的作家张欣,写过很多生动好看的都市故事和白领故事,但她的笔下没有小脚女人和长辫子,没有张艺谋电影里的那些怪异和腐朽,倒是很可能让不少西方的出版商、记者、批评家、翻译家感到陌生,在他们看来,缺少一种“中国性”和“东方性”。这也许是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内还难于化解和排除的一种文化障碍,甚至有时候会成为国际交往中的短路和翻车,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定时炸弹。
最后一点,谈一谈记忆书写者的责任。我们每个人的写作都是重现记忆和再造记忆。既然我们知道记忆这个东西如此重要,知道记忆这一片汪洋大海里面有那么多暗礁和漩涡,下笔的时候也许不妨对自己有几点提醒:
一是尊重他者。每个人的肩上都没有扛一个他人的脑袋,更没有扛一大堆集体化的脑袋,因此记忆总是个人性的,是有偏向、有侧重的,是局部和微观的。这当然很正常,也很正当。我们都有自由释放自己记忆的权力。这正是共建民族记忆、人类记忆的坚实基础。但尊重他人的自由,是自由的应有之义。比如说改革开放初期的海南岛,有一些暧昧的行业,以至有钱有势的某些男人感到特别幸福。但正是在这个时候,性放纵的另一方面是性压抑,包括很多农民工,长期处于夫妻两地分居的状态,承受着性剥夺的严酷事实。海南《天涯》杂志主编,我的继任者,曾说过杂志的来稿情况。他说,现在男作者来稿的80%是写偷情,女作者来稿的80%都是写离婚。我不是说,偷情和离婚不是重要的生活内容,也不是说偷情和离婚这种题材在作者的笔下不可能产生伟大的作品。问题只在于:那么多玩不起偷情和离婚的人,包括那么多底层劳动者,生存问题尚未解决,吃饭成问题,看病成问题,孩子上学成问题,与这80%有什么关系?读多了这个80%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文学杂志都按这个比例来打造我们的记忆,进而影响大家对社会的认识,会不会出现一个可疑的偏失?
二是尊重差异,其实这也是尊重他者的另一种说法。文学有高下之分。低档的文学可以偏执,高档的文学务必包容。三流的文学可以标签化,一流的文学应有多义性。有些文化官员常犯错误,不准抹黑政府,就得把每一个党政官员都写成正面人物;不准美化敌人,就得把每一个地主、资本家都写得青面獠牙。西方人也常犯这种错误。前不久我看了一个影片,是表现德国纳粹罪恶的,据说在西方好评如潮。但我看了非常不满意,因为影片中间出现的纳粹,完全不是人,是野兽。这种妖魔化在政治上非常正确,但它不尊重敌人,没有对方的视角,就变得极为弱智和矫情,反而削弱了批判的力度。这就像以前我们中国很多影片,总是把国民党表现得鬼鬼祟祟,獐头鼠目,蛇行鼠蹿的那样。这十几年好些了,国民党都成了俊男美女,但日本人呢,清王朝呢,以及自由民主派心目中的中国革命呢?是不是还要妖魔化下去?这不是说历史和政治没有是非之分,只是说粗糙的、垄断的、偏执的、标签式的批判,因为不尊重对方的视角,不尊重对方的记忆,以及对方记忆的可能性,反而会变得十分脆弱,在效果上往往适得其反。这样的原则,不仅是要体现在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政党与政党之间,也要体现在不同的性别,不同的职业,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年龄之间。我们眼下有很多少年作家,写年轻人的叛逆,满腔忧愤,批判父母,批判老师,批判社会,这都没有问题。我尊重你的这种记忆,但如果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你大概不可局限于这种个人记忆。你除了理直气壮表现少男少女的记忆以外,你可能还需要尊重你所攻击的老师、家长、社会,尊重他们的记忆视角。所谓“有容乃大”,大作家有大容量,不会只有一腔要死要活的小资脾气。
其实,每个人都有记忆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有时候显得褊狭一些,不过是自己的一部分记忆进入了沉睡,进入了冷藏。我们也不用着急。符号的洗脑与反洗脑不论如何激烈,人的生命存在,人类社会的延绵不息,终究会推动人类心理的自我修复,春夏秋冬,天道有常,包括在一定时候唤醒人们遗失的记忆。不少父母都有过这种体会:孩子在成家和就业之前,你说什么他都不听,都听不进去。但当孩子走向社会了,当上爸爸妈妈了,两代人之间就比较好沟通了。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显然,是孩子与父母的生存经验开始接轨,激发出孩子的记忆需求,于是妈妈当年说过什么,爸爸当年说过什么,朋友、邻居、老师当年说过什么,都慢慢的苏醒过来。对于作家们来说,写作常常就是这样,受到生存际遇的推动,回应心灵的呼唤,实现一次次记忆的复活与再生。这种复活与再生,常常会使我们在某一天,某一刻,发现自己焕然一新。
【回放】雪漠读书汇掌门直播请扫描下图二维码登录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