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他说他“怕”,怕时间以钢铁的节奏带走他的所爱。因为怕,所以要一直拍、一直拍,不停。
安顿:门神背后的远古密码
神仙故事适合黑夜,记录神仙故事的人奔波在白天。尹淦江是广东东莞籍摄影家。他和他近八年来足迹遍布北美、东南亚及国内十余省份拍摄的门神,为追溯祖先文明过往的观者,写下中国特色的故土记忆,写下乡愁。今天,我们一起看看安顿写下了摄影师尹淦江与门神之间怎样的故事。
美国洛杉矶唐人街天后宫门神
台北新三峡兴隆宫龙皇门神
四川成都宽巷子门神
假设,这是春节前的某个夜晚。门内,一灯如豆,门外,月映万川。讲个什么故事好呢?来认识两个人吧。他们穿过洪荒岁月,穿过古老的《山海经》走来,脚步沉稳,神色端庄:“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走到今日,路途遥远,其间,神荼、郁垒有了许多伙伴,位列云台二十八将的马武、姚期,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钟馗,赐葬昭陵陪伴唐太宗的秦琼、尉迟恭,与令公杨继业并肩抗辽的虎将孟良、焦赞,女中豪杰穆桂英、秦良玉……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他们默立于门上,为华夏众生守护家园。
他们是中国门神。
神仙故事适合黑夜,记录神仙故事的人奔波在白天。
尹淦江,广东东莞籍摄影家。他拍摄的系列组照《门神》散见于国内外大小影展、国内外出版的各类民俗学画册书籍。他和他近八年来足迹遍布北美、东南亚及国内十余省份拍摄的门神,为追溯祖先文明过往的观者,写下中国特色的故土记忆,写下乡愁。
古今:始于三千年前 淡出现代乡村
“门神”二字始见于《礼记·丧服大记》,郑玄注:“君释菜,以礼门神也。”其时门神只是泛言门之神。周代,出现门神的雏形,即在统治者宫殿的门上画虎,以示守卫。这样算起来,门神在中国的历史已超过三千年,而尹淦江拍摄门神始于2008年。
摄影是一场相遇,正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初遇门神并被其震慑到犹豫半晌才想起要用相机记录眼前的一切,那一刻尹淦江蓦然发现生活在广东火热城市中的自己远非时尚中人。门神,让他看见潜意识里对“古老”的心仪和敬畏。这场相遇,发生在故乡东莞的尹氏祠堂。
“那天很怪。”尹淦江说。他停好车,转身之际,一扇半边对开的旧大门,迎着他,让他定住。怎么多少次回到尹家祖居的村子,却从没有注意过这扇门?门上斑驳的彩绘已经很难分辨出其中人物的形象,但那残留的色彩,那年深日久嵌入木头裂隙之中的厚重感,让他神差鬼使般驻足。“这是一种召唤。”尹淦江说他能听见“门神”的脚步声。
他已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返回停车场,怎样从车里取来相机。他只记得那是一个颇为神圣的时刻,仿佛看见尹家祖辈先人正背对着他鱼贯而入门里,看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于门内的世界,最终留给他一对模糊的、颜色剥落的门神。这是他第一次拍摄门神,这是《门神》系列组照的第一张。“那画面一直藏在我心里”。这是一种电光火石般的“撞见”,不仅撞见此后让他多年乐之不疲的拍摄题材,更是撞见心底的故乡情怀,撞见身为尹家子孙的根。
摄影有魔力,可以赋予拍摄者无穷无尽对世界的猜想,而一幅照片一旦诞生,摄影家的猜想便像长了翅膀一样,将其让渡给观众,不同的观者则以不同的方式延续。
站在尹氏祠堂大门外拍下第一张门神这一天,尹淦江的想象力格外丰沛。他认定正是这扇存在了百余年的家族的大门和这对终有一天要消失于风吹日晒的门神是一个结界——门内是他祖祖辈辈写下的家族历史,门外是沸腾的当下生活或者新生代正被时尚裹挟的躁动灵魂。
古今对撞,在他心底和他的作品里,成为贯穿至今的对照,成为对历史的互证。
“中国是农耕社会,农耕文明的特点之一是以家族为中心。祠堂是汉民族供奉祖先和祭祀的场所,是宗族象征。在中国,宗祠文化是不可轻视的姓氏宗族文化,宗祠记录着整个家族的辉煌与兴盛,是家族的圣殿。”尹淦江说。
因为遇见门神而开始研究门神,越研究则对古今之变的感慨越多。在他的故乡东莞,祠堂在不同姓氏家族有着极为重要且特殊的功用。曾经,家里添了男丁,要在宗祠中点灯向祖先“报喜”,家中有青年成亲,要在婚庆之前举行仪式征得祖先的首肯和祝福,在有些地方,家中有人去世,也要在祠堂中停灵、出殡……“一个人一生中的大事,都少不了在祠堂中起始或完成”,然而,伴随经济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故土,他们人生中的重要节点都不再与宗祠发生联系,“事实上人们对于家族、姓氏、祖先、仪礼的概念已经越来越淡漠。”
每一次尹淦江用相机“瞄准”目标时,内心总有一份冷暖交织,这些门神正在淡出人们的生活,走出乡村的年轻人开始过圣诞节、感恩节、复活节,也许用不了多少年,他们就会忘记故乡还有家族祠堂,而他们的后代将无从知道《山海经》中那两位威武的神仙以及与他们携手了三千多年的伙伴们从何处来又到了何处去。
立足于今,放眼到历史深处,尹淦江每按下一次快门都有穿越之感。静思冥想,他的思绪总会回到八年前的那个下午,而他此后拍下的每一对门神,都让他一次次重返尹氏祠堂。
远 近:从尹氏祠堂到洛杉矶唐人街
以东莞为中心,或者说以首次拍下门神的尹氏祠堂为中心,描画尹淦江八年来为门神奔走的路线,五条线路构成一张清晰的地图。深入广东腹地而后一路到达湖南、湖北、河南;沿水路,到达福建、浙江、上海;向西北,以西安为起点横扫陕西全省;向南方,将香港、澳门、台湾、马来西亚的门神尽收镜下直至覆盖整个东南亚华人所到之处;最远,直达美国。
在这样一幅地图上活跃了八年的尹淦江常常觉得自己不像一名摄影人,更像一名历史工作者或说考古学者,有时候也接近于一名猎手,嗅觉告诉他哪里有门神,很快,那里就会有他和他的相机。
路远、钱少、设备昂贵、时间有限,这一切决定了尹淦江必须在每一次投身目的地前做好“功课”。就像印第安纳琼斯对他的那些向往冒险的学生们所说的那样,80%的考古要在图书馆里完成,对于尹淦江来说,“发现”每每来自于那些“宅”在东莞的日子。那时陪伴他的不仅是辗转拍回来的照片,更有大量文字资料。
“我很幸运,几乎所有的朋友知道我在拍摄门神这个题材之后都成了我的‘线人’,他们发现哪里有门神、哪里有关于门神的资料、哪里还有画门神的民间艺人等等一切关于门神的线索,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有一天,摄影家闻丹青打电话告诉尹淦江,很不幸,国内极有威望的一位研究门神和宗族文化的学者去世了,尹淦江明白,“他在提醒我,你要努力,你的前辈、你的同伴,又少了一人。”也正是在朋友们的鼓励和帮助下,尹淦江在拍摄之余,一次又一次到天津杨柳青、江苏桃花坞、河南开封朱仙镇和四川绵竹这四大著名门神画产地观看其生产过程。然而,让他倍感遗憾的是,如今需要门神画的家庭越来越少,真正能在木质大门上满怀恭敬地彩绘门神的艺人几乎绝迹,硕果仅存的彩色门神画则大多已成为小工厂流水线下的廉价品。
每一次出行都是有备而去,但并不影响拍摄过程中惊喜迭出,这些惊喜化成一个个故事,让尹淦江讲起来如数家珍。
他拍摄的最古老的门神出自湖北恩施的一座清中叶建成的坟墓:“按照风水学建造的墓很大,能想见建成时多么豪华。不远处就是墓主母亲的墓,从规模看应是富贵人家。”当地人对这位带着复杂装备的摄影师热情也好奇,主动给他讲述墓主的家世,“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墓主生前官职不低,门神也刻得很讲究。”
让他感到拍摄过程最艰苦的门神在台北新三峡兴隆宫。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完整的龙皇门神。以龙为皇,可见其敬畏有加。也因此,门打开了便不可能因为摄影家的拍摄需求而关闭,这两扇门必须要到日落时分才能关上,他只能站在门内于逆光中拍摄。“光比太大了,会给制作带来难度”,但是,面对这两尊门神,尹淦江无法挪动脚步,不能放弃成为执念,他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假如真有下一次还能不能看到龙皇门神此时的样子,“摄影是当下,每一个瞬间都无可取代”。
这对龙皇门神让尹淦江多了“一份小心”,他一直想在沿海的华人地区找到同样造型的门神,然而一直没有遇到,直到几年后他在马六甲海峡拍摄当地华人建造的第一座庙宇时才又遇见“龙”。此龙非彼龙,与台北的龙皇不同,这对让他有惊艳之感的门神是完整的、非拟人化的“真龙”。这两处龙门神形象的不同,让尹淦江又一次坚信自己的寻访和记录具有民俗学价值,与广大中华腹地的门神相比,海洋文化和内陆农耕文化有着不同的展现,而令他自豪的是,这一切都“写”在他的照片里。
毫无疑问的,他拍摄的距离尹氏祠堂最远的门神在美国。在纽约的华人聚居地,他见到过门神守望在华人家庭的门上,但那已经是工厂化的印刷产品而不是他心目中的艺术品。于是,他继续寻找,直到他站在洛杉矶唐人街天后宫门前。这两对门神让尹淦江瞬间回到故土。按下快门那一刻,他眼中有了热泪:“这是一种文明的扩展,在西方生活的中国人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文化,这张照片就是证据。”
不断寻觅,不断拓展视野,让尹淦江在兴致之中增加了朴素的责任感:“作为中国摄影师,我有责任把中国优秀的文化推向世界。接下来,我会一个专题一个专题、一小块一小块地做,通过图像介绍给外国人,让他们知道中华文化何等博大精深,让他们对中华文化有正确认识,这件事值得我花毕生精力去完成。”
黑 白:比彩色更加厚重 更具力量
《门神》组照的震撼力来自题材,同时也来自于尹淦江的拍摄和制作方式。大画幅、黑白元素,增加了作品的厚重感和历史感,极富冲击力。
从八年前遇见门神开始,尹淦江迷恋上大画幅黑白摄影,购置了8×10相机和放大机,组建了传统的黑白暗房,潜心钻研传统黑白胶片的冲洗和放大制作技法。对此,尹淦江有自己的想法:“色彩与人类的内心世界息息相关,我认为黑白更具力量,更有内涵,更加厚重,更能给人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就像中国画中的留白,空间可以无穷地放大,也可以什么都没有,黑白比彩色具有更鲜明的艺术风格。”
基于这样的想法,他用黑白胶片拍门神,通过纯手工放大,严格按照博物馆收藏级制作,制作出来的已不是简单的照片,而是收藏级艺术品。“我感觉拿着一张用手工放大的黑白作品,与拿着一个U盘完全不一样,作品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因此,每次到目的地,尹淦江都会先用数码相机拍几张,通过构图寻找感觉,确定最佳拍摄机位,然后再用8x10大相机、用黑白胶片拍摄。
“祠堂建筑庄重严肃,竖的一定要直,横的一定要平。如果用数码相机随便拍摄,拍出来的建筑横不平竖不直,给人的感觉不恭敬、不严谨,所以一定要用大相机调好水平把门神的神韵拍出来。”
为了能让千辛万苦寻到的门神活灵活现在作品里,尹淦江一直寻觅能指导自己制作照片的“师傅”,很幸运的是,他遇见了国内摄影界有“黑白王”之称的暗房制作大师张左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有“中国亚当斯”之称的冯建国教授。两位老师都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和点拨。
“那时我不认识他们,通过朋友引荐,得到他们的电话,说明我正在做的事,给他们发了些作品请求提点。”此后好几年,他们一直通过电子邮件看“徒弟”的作品,张左更是通过电话“遥控”尹淦江制作出一张张足以登堂入室的收藏级照片。冯建国教授则以各种评论文字给他指点并将他的作品加以推广。
三年前,张左到平遥出差,师徒俩终于见面,相谈甚欢。“我想过要谢谢两位老师,想了很久才说出口,老师说,什么都不要,我们能因为这样一件事遇到,是最值得珍惜的缘分。”
尹淦江始终认为,自己的黑白制作技艺能精进,得益于两位师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教诲和点拨。张左教会他精到的制作技术,冯建国提升了他的艺术思考和影像的表现力。厚道的张左也的确对这位徒弟钟爱有加。两周前,中国日报网和中国摄影家网将尹淦江的《门神》做成专题发布,张左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第一时间推广,并自豪地写上“我的好朋友的作品”。冯建国的评论文章《另一种观看》则成为阅读尹淦江作品的专业导读。这让尹淦江颇为感动:“两位老师宅心仁厚,遇见他们,是我的福分。”
春节将至,又到了家家户户纳福迎春贴门神的时节,尹淦江即将重回尹氏祠堂,回到他拍摄门神的起点。
2月1日,他讲了一件小事:“一年前在东莞市茶山镇南社古村落,我看到一对从未见过的门神,当时毫不犹豫地拍下来。但前两周,我跟几位香港的影友再去,发现门已破损,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重新拼接起来,又重拍了一张。我想也许到了台风季节,这门可能会被吹倒,再也拼不起来……”
他说他“怕”,怕时间以钢铁的节奏带走他的所爱。因为怕,所以要一直拍、一直拍,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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