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文学说到底是关乎心灵的事,她给心的灵注入养料,给心的灵驱散黑暗,给心的灵以润物细无声的滋补……
麦家:说母亲,也说文学
我现在精神很乱,保不准会语无伦次,那就见笑了。
此刻,我母亲就在几百米外,在富阳人民医院里,我也是刚从那儿过来。我母亲老了,八十五岁,像大多数老人一样,疾病成了她最紧密的伙伴,跟疾病抗挣也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形式和内容。
算了算,仅今年她就已经住了六次院,短则十天半月,长则几十天。作为他最有出息的儿子,我到场陪护,守在她病榻前,也许是她打败病魔最好的一副药。我也尽量这么做了,但确实也做不到天天陪护。
所谓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在场时其实经常也无事可做,可以说的话也不多。
往往是头一天,她会对我说很多话,邻居长,邻居短,谁的媳妇生了,哪个老人死了。
诸如此类,也就是这些,说了这些就不知说什么了。我也不知对她说什么,因为我能说的她都听不懂,没兴趣。一个村庄是我们共同的世界,我们只能说这个村庄的人和事。这毕竟是有限的,要不了一个下午就说个精光。
然后我们经常四目相对,沉默无语,然后她就会赶我走,怕我在她身边耽搁久了,会被世界冷落、抛弃了。我不走,但确实也不知做什么,只能无用地忍受她的病痛、她对生的焦虑、对死的恐惧,很难受,很无助。
这时候,我经常想,她要能看文学书多好,像今天这个日子,我会首先推荐她读郁达夫、阿来、蔡骏、石一枫等,你们这些人的作品,因为你们就在她身边,是个很好的理由。
如果在其他的日子,我也许会推荐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迈克尔·温达杰的《英国病人》、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莫言的《生死疲劳》、余华的《活着》等等。如果她读不了,能听,我也可以给她读这些作品。
这些作品都艺术地再现出人生的苦、生存的难,洋溢着人性的光辉、美丽、向死而生的豁达、宽广等等。
我相信,如果她能听读这些作品,首先是可以打发被病魔困在床上的大把时间,其次这些作品本身的底蕴、象征、启示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给她力量,焦灼的心灵可以受到一定程度的抚慰和温暖。
但我母亲只认得几百个字,她认得的字都是村里人的姓名、地址、农具、家什,读什么,一张报纸都应付不了,更别说文学书。
她和文学隔着十万八千里,她是文学世界的外星人,文学独有的魅力、力量,她一无所知,更难以所用,即便我的书她也只能用手摸一摸,不能用心去领受一丝力量。这是她最难得到的,但我想也是她此刻最需要得到的,是我们亲人对她口号式的安慰无法替代的。
今天,我们以郁达夫的名义,以文学的名义,在这里相聚。那么文学到底是什么?究竟有什么用场?
我们经常可以听到,文学没什么用场,你心里装着曹雪芹、莎士比亚,老板不会给你加工资,找恋人加不了分,买房子打不了折,等等。
确实,文学在功利的现实面前,在冰冷甚至不乏残酷的世界里,它是缈小的,轻如鸿毛,甚至是多余的。但你们知道,生活不止是早九晚五,不止是房子和票子。
说穿了,生活不止是身体的生活,房子和票子能善待的只是你身体的生活,而我们还有身体之外或者之内的生活,即心灵的生活。
面对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时,我们的身体是废物,根本奈何不了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的左右开弓、上压下打。
而文学,恰恰就在这时候会发生作用,也可以说,对人生有大用场。文学说到底是关乎心灵的事,她给心的灵注入养料,给心的灵驱散黑暗,给心的灵以润物细无声的滋补,让它变得更加饱满、更加有力,去感受更辽远的生活,去对付比我母亲病痛更痛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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