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的文学修养

贾政的文学修养

文\舒芜

贾政是一个古板迂腐、满脑子功名利禄的封建正统派人物。在他看来，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科举，只有读“四书”，才算是读书，因为明代以来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只是摘取“四书”中的文句，此外读《诗经》读古文在他看来都不能算是读书。这样的读书观，可谓鄙陋到极点了。

似乎有一种看法，认为贾政自己除了读“四书”做八股文而外，毫无文学修养。这却是一个误会。

贾政的鄙陋，鄙陋在思想上。至于他那个时代那样家庭中那样的身份地位所应有的一般文学修养，他还是有的。贾政并不是马纯上、匡超人。

人们爱谈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有的论者似乎把这一回解释为宝玉处处顶撞了父亲，处处都是儿子的风流文采打败了父亲的不学无文。

果真这样看的话，那是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贾政是有意要试宝玉的才，宝玉是在贾政面前受考试，出题的是贾政，评判的还是贾政。书里说得很清楚：

“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

这次考试的结果，贾政给的“总分”，书里也写得很清楚，跟贾政的小厮们都看出了：“老爷喜欢。”可见贾政对宝玉的才华，还是看得出，能欣赏的。

其实，试才题对额一回，不仅写出了宝玉的才华，而且也写出了贾政的文学修养。

首先，贾政对自己的文学才能，有自知之明。他对众清客说：

“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

这个自知之明并不容易，眼高，才看得出自己手低，不像匡超人那样，只学了一夜，就觉得自己的诗已经拿得出去了。

其次，贾政看得出众清客所拟得怎样不好，还说得出不好的所以然。例如后来的沁芳亭，拟题时众清客曾取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句意，题为“翼然”。贾政批评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不满足于现成的好字面，而要求贴切眼前实景的特色。又如后来的花溆，拟题时众清客拟为“武陵源”。贾政批评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这是懂得题咏既要对景，而又不能太落实的道理。这些批评都不是外行人说得出的。

最后，就是每一处宝玉所拟的题咏，全都是贾政认可的。他看得出宝玉所拟的就是比众人好些，并没有哪一处当真被他否定了。不过他肯定认可的表示，都很特别。有一处他只是“点头微笑”，没说一句话，这算是最直接的表示了。

有一处，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

还有一处，贾政笑道：“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这都是肯定赞美的意思，而却以否定的有保留的形式出之。后来的蘅芜院，宝玉拟题的对联是：“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这简直是故意说否定的话，把肯定的话留给别人去说。

他听了宝玉的联，立刻指得出是套用古人某一句，虽然这一句并非僻句，也足见他对一般名句还是熟的。

此外，贾政表面上完全加以否定，说“不好！不好！”但从元妃归省那天来看，事实上还是都用了。（也不能反过来说贾政是暗中偏爱儿子。第二十二回贾政猜灯谜，他认为做得最好的一个，下面并未署作者的名字，而这个作者恰好就是宝玉。可见贾政是能鉴赏的。）

贾政明明心里喜欢，为什么一句正面褒奖的话也不说呢？一是要维持“严父”的架子，认为父亲对儿子总应该“严”，已经习惯成自然。二是从根本上就认为这一套不是正经学问，这方面再怎样有才也只是“歪才”而已。所以第七十七回里面，贾政对贾环、贾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作者所要表现的，大约就是如此。

另一次更清楚地表现出贾政的文学修养的，就是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一边宝玉在作《姽婳将军歌》，一边贾政在评论，在提问，完全可以看出贾政对长篇歌行的作法，是很在行的。

最精彩的一例是，宝玉作到第九句“丁香结子芙蓉绦”时，众清客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贾政却道：“这一句不好，已有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呢？”等到宝玉真续上一句连转带煞的“不系明珠系宝刀”时，众人拍案叫绝，贾政也笑道：“且放着，再续。”

贾政这一段评论驳诘，注意到长篇不能靠词藻堆砌，注意到转要转得快，煞要煞得住，而不可拖泥带水、画蛇添足，这就不仅是一般的作诗常识，而且是长庆体作法中相当精要之处了。只有这样的父亲来压迫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才成为宝玉的对手。如果是马纯上、匡超人那样的父亲迫使宝玉讲“举业”，那就是讽刺剧了。

选自《红楼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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