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最新长篇小说《西夏的苍狼》出版了,这是他“灵魂三部曲”的第二部。我连夜把它看完后,向雪漠表示了些文学技法上的遗憾。他在和我的对话中大声抗辩:
“这里别管艺术,艺术是《西夏咒》的事;也别管人物和生活,那是《大漠祭》们的事。这里只是一个女子和黑歌手的事。他们演了一出关于寻觅、超越的戏,说了一些关于永恒和乌托邦的话。……这《西夏的苍狼》,我是为寻找信仰和永恒的人写的。”
我不得不承认,雪漠在他关于灵魂和超越的话题上,走得更远了。
熟悉雪漠的读者都知道,从“大漠三部曲”到《西夏咒》,孤独、灵魂、超越、生命意义、岁月毁不掉的价值……这些形而上的诉求,差不多是雪漠最感兴趣的话题,几乎称得上是“雪漠关键词”了。《大漠祭》里的雪漠叫苦难和孤独腌透了心;《猎原》中的雪漠开始反思苦难、人性与死亡,追问“这生命,究竟有啥意义?”《白虎关》里,从两个弱女子的生命挣扎中,雪漠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那便是——灵魂超越。于是,《西夏咒》中的雪漠,一改往日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以巨大的悲悯和超越的智慧,驾驭了一个叙写千年罪恶的题材,叙事也由沉静转为诗性的汪洋恣肆。而《西夏的苍狼》,雪漠干脆甩开了他熟悉的大漠和西部千年的历史,直奔那堪当灵魂依祜的信仰,走向了他称之为“娑萨朗净土”的永恒。从叙事上看,这已经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小说了,称之为寓言也许更恰当。
然而说到信仰,我犹豫了。不管怎样,当谈到信仰这个话题时,人们总是共鸣少而膈膜多。信仰这东西,向来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勉强不得,也无法说服。究竟什么东西可以成为你到达永恒之彼岸的渡船,似乎只有你自己去寻觅之后才能找到。雪漠只是在这里以寓言的方式,提供了一个寻觅的个案。你把它看做是雪漠自己的灵魂求索也罢,把它看成是人类终极超越的梦想也罢,重要的是,那对信仰和永恒的寻觅本身,是不是震撼了你的心灵?
老实说,作为女性读者,我更愿意从爱的角度去切入信仰的话题。身处灵魂被冷落的时代,信仰,是那么遥远、飘忽,远不如爱,更能带来体验的质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女性的“通病”,印象里,能够鲜活地留存于文学作品中的女子,基本上都是因为爱,而不是信仰。当然,也许对于女子来说,那信仰,其实就是爱本身。所以,相较于黑歌手对娑萨朗净土的寻觅,那被称为紫晓的女子对爱的寻觅似乎更能唤起我的共鸣。而临近结尾的《白轻衣的故事》那一章,则实实地震撼了我,在我看来,这是全书的精华、精髓,也是我看过的所有关于女子、爱与信仰的故事里最美丽、最深刻的文字。
“你不知道,我还没被爱过呢。我虽历练过红尘,但没被人爱过。我不甘心。我眼里所有的超度,都不如一次鲜活的爱。”
这是博物馆里一具少女标本的灵魂自白,这一章,全是这灵魂的自述,她是白轻衣,也是紫晓,也是所有的女子,而文中的“你”,是黑歌手,也是雪漠,是所有的男子。这是一个期待的灵魂、寻觅的灵魂、渴望爱和被爱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是不是存在于每个女子的身体里面呢?假如你也是女子,你定会明白那答案。
这灵魂斩钉截铁地说:
“拯救我灵魂的,是爱。是爱,将我从消解中拔出;是爱,给了我活的感觉;是爱,让我有了自我;同样是爱,使我有了铭心刻骨的相思。”
而“你”——男子,在这灵魂的裹挟下走向那女孩时,心中却起了纠结:
“我听到两个声音在你心里斗着:一个说,爱吧,趁着有爱的载体;一个说,逃吧,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事。前者有许多未知,每个未知都是毁灭的开始;后者却趋向静默,那静默的大美里,有孤独,有空寂,更有永恒的诗意。前者说:爱她吧,瞧,多美的女子,哪怕爱的结果是毁灭;后者说:你还应该有更大的爱。小爱转瞬即逝,大爱相对永恒;小爱是个人觉受,大爱是心灵的滋养。”
这一段纠结,很好地阐释了男性在面对爱时的心态。对女性来说,爱本身就可以是她的全部、唯一,而对男性来说,他的心中总有一个天平,爱只是其中一个砝码,那另一个,可以是事业,也可以是信仰。当天平的一边倾斜时,他们总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往另一边添加砝码,这理由可以是对诗意的期待,也可以是对永恒的寻觅。
其实,和“生活在别处”的说法一样,期待和寻觅,都是由此岸望向彼岸的一种向往,是人类“诗意地栖居”的一种姿态。男人或许不需要爱,仅凭信仰就能载他到达彼岸,而女人则或许不需要信仰,仅凭那爱就可以升华了自己。所以,黑歌手寻觅娑萨朗,紫晓寻觅黑歌手,换一种说法——男人寻觅信仰,女人寻觅爱——这寻觅,将黑歌手从庸碌的男人堆里超拔出来,也将紫晓从世俗的女人堆里超拔出来,他们都成了“诗意”的象征。
同样,这期待、寻觅,以及对灵魂的执着关注,也将雪漠从当代芸芸的作家堆里超拔出来,使他的写作带有了某种“诗意”。从这个角度,我更愿意将雪漠称作是“诗意作家”——是的,诗意的作家,诗意的雪漠。
“你已不在乎她是谁,虽然你忘不了那个名字。你仅仅是份牵挂。有时还有倾诉。当那倾诉波及更广时,你就有了写作的理由。感动不了她的你,只好去感动世界了。世界都喝彩着。你想,有时候,一个女子的微笑,才是真正的意义。”
这段话,似乎在告诉世人雪漠为何写作。我知道雪漠不光是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位修行了二十多年的优秀的瑜伽士,修行和写作,一直在争夺他。正是那份对诗意的牵挂和期待,将他拽出修行的澄明之境,于是有了一部又一部作品,也有了一个又一个诗意的女子,一段又一段诗意的爱情。
雪漠笔下钟情的女子,大多有着脱俗的气质,《大漠祭》里的莹儿,《白虎关》中的兰兰,《西夏咒》中的雪羽儿,以及这《西夏的苍狼》里的紫晓,都是洗净了烟火味的诗意女子,她们更像是由此岸吹向彼岸的清风,是梦,是理想。雪漠笔下的爱情,也大多带有诗意的特征,雪羽儿与僧侣琼,紫晓与黑歌手,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爱,那爱本身,其实就是此岸通往彼岸的渡船。男子和女子,融化在这爱里,完成了由世俗欲念走向生生世世永恒之爱的超越。用雪漠的话说,这便是大爱。
雪漠说,他衡量文学好不好的标准就是,这个世界是不是因为有了这个作品变得更好,这其实也是他对自己的衡量标准,这也是他常说的要用大爱、大善铸就一个人的心。令人欣慰的是,在这灵魂被冷落的拜物主义时代,坚持灵魂超越的雪漠仍赢得一批货真价实的粉丝。很多读者都是在遭遇人生困境不能自拔时走入雪漠世界的,在这个诗意的世界,他们找到了灵魂的清凉,有的甚至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女子,你也许不知道雪漠,但你不会不期待那能够升华你的爱与诗意。男子,你也许被庸碌掩埋,也许被那唤做“成功”的势力狗追得疲惫不堪,那请你歇一歇,踮踮脚望望那彼岸,或者就叫那诗意的风清凉一下你热恼的灵魂——正如雪漠所说:时间哗哗流逝,生命哗哗流逝,在时间面前,你留不住任何东西。等你走到生命尽头那天,你会想,你究竟给世界留下些什么了呢?那时,你或许会真正理解,诗意雪漠,对于你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