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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狂热年代的青春记忆——费家营

2016-01-22 12:54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雷达 浏览:42277739
内容提要:在离黄河主流不远的河滩上,在逶迤曲折的栈桥边,细柳生姿,芦苇临风,散布着一窝窝明亮的水洼,别有一番风情。

 

雷达:狂热年代的青春记忆——费家营

 

朋友带我游览位于兰州安宁区的“黄河湿地公园”,说这是一处新建的生态景观,很值得一看。果然,在离黄河主流不远的河滩上,在逶迤曲折的栈桥边,细柳生姿,芦苇临风,散布着一窝窝明亮的水洼,别有一番风情。以前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湿地”,现在忽然就有了“湿地公园”,我惊叹兰州的变化之巨。不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石似曾相识。当走到一个最大的鹅卵石水坑前,旧景重现,我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呆立无语。我惊恐地想,这总不会是1958年大跃进时,我们曾洒下无数汗水,几乎累死,连走路都要睡着或栽倒的那一块地方吧?很不幸,根据对地理方位的反复核对,正是那块地方。至今还没有任何人道破过它的秘密,更没人想到过它其实是1958年“大跃进”一个遗迹的巧妙利用。 于是,“劈北山,挖渔池,大炼钢铁”的震耳的口号声顿时在我耳边炸响。昨天并不古老。

1957年夏天,我十四岁,初中毕业,中考再次失利,仍未考上心仪的学校,铩羽而归。经第二次考试入兰州工农速成中学高中部。这所学校在兰州西郊费家营,主要培训工农干部,自1955年才开始招收普通高中班。我上高中的三年,正好经历了我们国家“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反右倾”几大运动。

费家营对那时的兰州来说,相当边缘,再往西就是临界的沙井驿砖瓦场了。费家营原为左宗棠的皋兰72营之一,是驻扎大兵的地方。1957年夏季的一天,我来费家营工农速中报到。新生对于新的学校永远充满好奇,我一拿到通知书,立刻就来了,想看看命运带我走向何方。路着实不近,那时公共汽车只能通到十里店,且为沙石路面,扬尘数丈,回看久久不散。剩下还有十多里路,全靠步行。学校在一个叫刘家堡子的地方。

盛夏的正午,沿河滩抄近道走,多是菜地,瓜地,河汊里微波翻涌,河岸上柳丝轻摇,云雀儿鸣啭着一低一昂,在远方荒山的衬托下,阳光更显明丽,周围更显静谧,好似进入了世外桃源。沿途也碰见几拨嘻笑的男女,也是去看新校的,后来证明是我的同班同学。我至今记得某女生滑下坡时格格笑着的样子。一路走得渴极,在校门口的瓜摊上,因不零卖,我买了一个整瓜,价钱便宜到不敢相信。杀瓜时,发出“沙”的一丝长声,接着咔喳一声,豁然而裂,红瓤顿现,吃起来甜得蜇嘴,“沙”得爽口。这就是兰州河滩著名的“旱砂”,现在已难觅到。进校门一看,更出意外,简直相当于一个大学的规模。培训工农干部的地方,自然宽绰。学校招待我们吃了一顿中饭,好敞亮的食堂,饭是蛋炒饭,油大,葱花儿喷香,再配上一碗酸辣汤,那口感至今犹在舌尖。来时的低迷似一扫而光,心想,虽然比不上成绩好的同学考在市里,但这里设施好,饭好,操场大,生活上实惠啊。

就这样,我踏进了工农速中高中班。班上都是市内各校的落榜生,经二次考试进来的,情绪不免低落,但大家相视一笑,又有一种潜在的惺惺相惜感。男女生年龄都偏大,大很多,我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这些同学可能平时学习不好,多有早恋经历,后来证明果然。没多久,就出现了半公开的“出双入对”场景,除了我这种少不更事的“尕娃”,还有山里来的实在太土的“洋芋蛋”们,不少人都迅速找到了各自的“归属”。当然,不等毕业又“各自飞”了,中学生的恋爱像一场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疾。在五十年代中期,我相信,这里应该是兰州甚至全国恋爱风最为盛行的唯一高中了。我一点都没有夸张。

所有学生都住校,也不可能不住校。入校头一天晚自习,是旁听斗争右派分子的会。时在九月初,反右已近尾声。斗争对象是一位“数学权威”,尖子教师,人已显老。让他自己承认,他为了显示他的学问大,经常自己拔头发,以使前额变得光亮可鉴。人们逼他现场拔一根,他就真的拔了一二根。他在台上作贱自己,尽量把自己小丑化,逗得批判者们冷笑,接着骂出更难听的话。他的罪行似乎还有攻击统购统销政策之类。他表现得够卖力,但我发现他的眼圈儿红红的,人也瘦得脱了形。他的自我丑化并没起什么作用,听说还是作为极右分子发配走了。我上高中的头一天即见识了如此怪诞的场面。

这学校不时发生毛骨悚然的事。也是入学刚一周,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操场上,忽然全班紧急集合。进得教室,发现有几个穿蓝制服马裤的警察严肃地站在前面,老师们也紧绷着脸来回清点人数,验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气氛到了让人窒息的程度。有人轻声说,要抓人了。抓谁,不知道,很神秘。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疑心我会不会就是那个要抓的人。恐惧的念头飞过大脑,我迅速反省自己干过什么犯罪的事没有。这时只听一声断喝:把某某某押上来!这一刻在场的人全都脸色煞白,而我竟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快六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清楚记得这位同学的名字,但我不愿说出来。他被当众戴上手铐,宣布说,他长期盗窃,是一个惯犯,立即逮捕法办。他的脸色并不苍白,临上吉普车前,似乎还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有何意味呢,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是个沉默阴鸷的家伙,开学的一周,我和他还说过几次话。我至今不明白,公安局也罢,学校也罢,要抓谁就抓吧,何必要在开学初,布置这么一场杀一儆百的大戏呢?所有同学的心理感受都是惊恐,紧张和不安,都被吓着了。难道这就是校方希望收到的效果吗?后来才知,这个学校培养在职工农干部,最讲突出政治,阶级斗争意识特别强,我们这些单纯幼稚的中学生,连带着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校长叫赵奋生,微胖,矮个,黑黑的,很结实,面色刚毅,据说是延安来的老革命。他每次讲话,必先大喊一声“同志们”,但这三个字经他的陕北口音一拐弯就变成了“秃子们”。但我们并不觉好笑,反而更觉庄严。那时凡操陕北口音的,都给人一种资格老,天生就是革命家的感觉。早晨他有时出现在操场上,和谁都不说话,在吊环上翻两个跟头,动作颇为麻利。他走后,我在他握过的吊环上也比试了二下,目注着他并不伟岸的背影消失。他在当时应该说是非常左的,所有的运动都搞得如火如荼,成为兰州教育界的红人,名人。但奇怪的是,我遍搜兰州教育档案,竟找不到一条赵奋生的条目;关于兰州工农速中这样规模可观的学校,居然也没什么历史资料留下,它似乎完全消失在历史的烟海中了。但我要坚持说,这所学校在那些年头的表现,绝对是超常的,无论在甘肃还是在全国应该都是极其典型的,它的种种激烈的运动形态,已达于极致。历史不该遗忘它的存在。

1957年下半年到1958年上半年是我的高中第一年,相对还算正常。工农速中跟普通中学不同,它的生源来自甘肃各地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的干部,他们在校期间的费用全由政府供给。我们高中班只是学校的一小部分。这学校也是藏龙卧虎,因种种原因到此的老教师不少,学问深湛者大有人在。有位张老师,讲“孔雀东南飞”是一绝,被传得很神。张的年事已高,榆中人,长得像粗糙的山汉,其口音给人一种土里土气没什么学问的感觉。我起先也颇不以为然。但听着听着,如坠幻境,神魂飘荡,被张老师沉郁顿挫的声音牵着走,完全融入了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故事,讲到“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时,被彻底征服了。全班同学包括我,没有一个人不是含着眼泪。现在想来,张老师是吃透了长诗的悲剧精神,在诗句关联处找到了贯通的气韵,善于抓住典型细节尽情渲染,延伸发挥,造就出一种特有的情感磁场。我相信,讲这一课,全国怕是没有一个人能敌过他。

也是在这里,我遇上了我的恩师朱世豪。他的名字与大翻译家朱生豪仅一字之差。他个子细高,清瘦飘逸,讲课不疾不徐,面色不忧不喜,很是澹定。他当时顶多也就二十七八岁吧,我却觉得他很深沉,年纪很大。我在多年后喜欢把他与“吟而成癖”的“长爪郎”李贺联系在一起。李贺是河南人,他也是河南人,我想象李贺大致就是他那样子吧。他毕业于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一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管我们班,既教课又当班主任。他欣赏我的作文,经常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贴在教室后墙上,有时还当众让我站起来自己朗读一遍。我因性格率直,说话楞,不大受人待见,常自卑。朱老师却视而不见,藏而不露,对我青眼相看,使我很感激。那时我有一套墨绿封面的鲁迅选集,共四本,是表哥送的,我课间休息时拿出一本来装模作样地读杂文,有点炫耀。朱老师看见了,弯下身说,你这年龄读鲁迅杂文还不宜领会,还是先读《朝花夕拾》吧,再读小说,再回头读杂文,最后读《野草》。第二天他果然带了鲁迅的散文要借给我。我说我有了。现在我动不动劝人读《朝花夕拾》,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那时人的口头禅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母亲就坚持让我将来考铁道学院;而朱老师却支持我考文科,即第三类高校。他是我人生路上重要的引路人之一。1962年,我已上大二了,有天一帮人闲聊,有一人说,原先工农速中的朱世豪死了,死在去河南的火车上了,是心脏病突发,火车上也没个人能急救。还说他老家是乡下的,家里很穷,他早结婚有了孩子。我登时惊呆,半晌无语,难过得好些天缓不过劲儿。朱老师的影子老是在眼前飘来飘去。

学校的图书馆,在一小院内,左手是阅览室;高台阶上是借书处,一次可借二本。我经常乱借一气,有的书一翻太深奥,只好赶紧退掉。我当时借看而印象较深的有,戈宝权编的普希金文集,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小说选,郑振铎主编的黑皮老本的世界名著文库,还有巴金文集,茅盾文集,沈从文小说选等等。契诃夫的《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让我乐不可支,笑出了眼泪;巴金的《萌芽》,写矿工的苦难,很吸引我;沈从文的三三,萧萧,读来觉得很凄迷,但不是很理解;茅盾的《腐蚀》,是一个女特务的日记,我也不是很懂,但这书的自序中有段话:“呜呼,尘海茫茫,狐鬼满路,青年男女既未能不屈不淫,遂招致莫大精神苦闷”,我每读总觉很过瘾,就记住了,念念不忘,不想竟记了一辈子,至今还能背诵。

还记得,有天晚上,我在阅览室一口气读完了收获杂志上闻捷的长诗《复仇的火焰》,被浓郁的边疆情调和浓烈的诗意所打动,尤其是巴里坤草原上苦难的爱情。我走出院子,仍心潮难平,恰见一轮明月洒下万丈清辉,校园里如水如梦。我走,月亮也走,我停下,月亮也停下,我竟小跑起来,望着月亮和月边的流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这个青春感发的夜晚,终生难忘。

因为一个同乡兄长在一家单位掌管图书,我借到了《人民文学》1956年、1957年的两个合订本,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作家的作品或被视为毒草的,我读了很多,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在桥梁工地上》、《红豆》、《美丽》、《爬在旗杆上的人》、《小巷深处》、等。我还读了其它刊物上的《戒指》、《在悬崖上》《棱角》等等。理论文章则读了何直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等。我读得津津有味,沉溺其中,废寝忘食,钻研之深不亚于当时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在潜意识里,我认同这些作家的良知,对文艺开始有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对当时的批判心存质疑。我觉得我很早就有一种叛逆性。有这样的阅读积累,使我在多年后的1978年,跨进文艺报社时,实际也是初入文学界时,我对文坛的熟悉程度,包括对作家作品的了解之广,使一些老同志颇感惊讶。我进文艺报没多久,就提出了访问王蒙的选题,并说我自己想写,得到了冯牧、孔罗荪,谢永旺等领导的首肯和支持。后来我抓住空隙,访问了回京探亲的王蒙,写出了访问记《春光唱彻方无憾——访王蒙》,发表在1979年初的文艺报上。那时王蒙还在新疆,还没有彻底平反。这当然是后话了。任何事都有来龙去脉。

也许因为年龄最小,也许因为一时没有找到好朋友,我当时感到很孤独,经常中午或下午从学校后门溜出来,沿着刘家堡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田埂,沿着黄河滩边上曲折的洼地或高岸不停地游走。那时社员们都在堡子周围农田里作业,河边显得空旷而不见人,弯弯的田间小路偶有板车上掉下来的一只西红柿或茄子什么的,颇像一幅西洋油画的意境。寂静使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春天,往西北方向望去,会猛然发现,“桃林社”的桃花一夜之间开了,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惊艳,几千棵甚至上万棵桃树忽然绽开了粉红色的花朵,而衬托着它们的背景却是寸草不生的赭褐色的绵绵荒山,于是,最鲜艳、最奔放的花儿与最苍凉、最沉默的秃山构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桃林像红霞,像红海,像火焰,在山脚下流淌着,在万古苍凉中寂寞地浮游着,燃烧着。安宁的桃花非常之美,我们只是静观和欣赏,那时并无多少宣传,不像现在,一到桃花季节,兰州就必然要举行盛大的国际桃花节,招商博览会,西部商洽会之类,声势越搞越大,桃花的美反倒褪色了。

夏天,正午的河滩不见一人,我像行走在洪荒时代,有时我跃上一个高坡,放声高歌“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虽无听众,也有几分豪气。走累了我就脱光了跳进黄河游泳,然后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想象着附近的林子里有一个仙女下河了,我像童话中的英俊少年一样藏在树后,悄悄藏起了她的衣裳。我觉得我年轻的身体里正有一种狂野的东西在膨胀。我正美滋滋地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学生娃,你真是精尻子撵狼哩,胆子也太大了,这水你也敢下么,你看见那种漩涡没有,漩进去你水性再好也凫不上来了。我抬头一看,见是一个放羊的中年人,肤色黝黑,目光炯炯地盯住我。我有点狼狈地赶快穿衣,朝他傻笑着。我奇怪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时,我才注意到,在这条并不宽却很深的支流里,有漏斗样的漩涡在我身边停了一下,流走了,一会儿又来一个,又停了一下,似有所待,好像执意要把我带走。

冬天,夜里飘起雪花,我被尿憋醒,不得不披上棉衣去上厕所,我沿着通往厕所的小石子路狂奔,因远处的路灯晃眼,低头的我与迎面来的另一个低头的人猛烈相撞,我被撞飞到小路边结冰的田地里,昏了过去,天亮才被人救起。满面是血的我忽然发现,心爱的操场,远方的山,全被白雪笼盖,雪花儿还在轻轻旋舞,落在我滚烫的脸上,好冰凉,好舒服啊。我忘了我正在浑身发烧。

冬天,黄河结了厚厚的冰,人、马车、汽车都在河面坦然而行。转到初春,黄河的冰就融化了,当地人叫“开河”。“开河”的场面永远难忘:天蒙蒙亮,还在睡梦里,忽有人喊,开河了,开河了!我一骨碌翻下床,揉揉眼睛,跟着同学们往河边跑,隐隐听到黄河发出一种断裂般的闷响。人越聚越多,一齐站在河边,被那浩大阴沉的气势所震慑。巨大的冰块像是一个个怪兽,互相追逐着,撞击着,旋转着,有些冰块甚至要冲上岸来捉人。我们赶忙倒躲,棉鞋都湿了。此刻,独自一人是不敢站在河边的。 

后来我发现,我是永远离不开黄河的,黄河也好像永远紧紧地搂着我不放。幼时,我亲近天水老家的渭河,常在渭河边玩耍,其实那也是黄河的支流。从初中到高中直至上大学,不管我家搬到哪里,母亲的工作调动到哪里,从城东到城西,从南岸到北岸,总是紧挨着黄河。黄河与我有道不清的缘啊。

黄河的声音,至今还会在梦中响起。它成了我解读兰州历史文化的一把钥匙。兰州所在的这片河谷,千年来一直是征战的沙场,汉唐宋,元明清,这里上演过无数的杀伐争斗。“开河”的声音不是冰河的嘶鸣,而是无数朝代在兰州河谷的战争中阵亡将士曾经的搏杀和呻吟。这使我读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格外有感应: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近代欤?

究竟是以历史的势态来解读这些声音?还是以文学的人性观念来体认这悲愤?是以哲学的价值来判断其意义?抑或以宗教的精神来感受它的神秘?我在这一时期目睹了许多荒唐古怪的事,爱思考的我在这一时期既敢于质疑又时常陷入莫名的困惑。

相对优游的岁月很快结束了。1958年下半年,我进入高二,大事件纷至沓来,十分密集。“三面红旗”发布了,它们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的口号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跃进的目标是“超英赶美”,二十年进入共产主义;人民公社成立之前,先有个“组织军事化,生活集体化”,接着全国各地就纷纷成立人民公社。刘家堡高级合作社自然不甘人后,我们全校师生打着小旗,锣鼓喧天地绕着堡内的土路走了好几圈,高呼着“人民公社好”。有人放鞭炮,青烟团团。但我没怎么看清过社员的面孔和表情。

那时人们最爱说的词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有“又红又专”。上课与劳动交织进行,两者已发生剧烈矛盾,上课渐成一种敷衍,走过场,可有可无;而劳动变成了主课,层层加码,无休无止。“拔白旗,插红旗”的声浪高涨,大字报永远贴满墙,我的几位老师因被拔了白旗“榜上有名”而面露沮丧。政治的暴风雨又在集聚着能量,只待霹雳一声。

“大跃进”一声炮响,工农速中的秩序全乱了。赵奋生创造性地提出了“劈北山,挖渔池,大炼钢铁”的响亮号召。每天大喇叭里喊得山响。我们一边应付式的上两节课,大部分时间转入了盲目的艰苦劳动。

这个口号的提出,是有背景的,甘肃当时已启动震惊中外的“引洮上山”工程。发动这个工程的初衷是理想主义的,是为了尽快彻底改变甘肃的穷困、干旱面貌。甘肃素有“陇中苦瘠甲天下”之说,其所以苦,就是没有水;而引洮工程就是要解决水的问题。它要把洮河水从陇南岷县的古城村引出来,让大河翻腾几百个甚至上千个山头,一直引到陇东庆阳的董志塬上,全长一千多公里;计划一边灌溉田地,一边利用落差发电,在山顶上跑轮船,使其成为超过巴拿马运河和苏伊士运河的“高山运河”。当时设想,20多个县将面貌焕然一新:“旱地变水田,山顶稻花香,米麦堆满仓,绿荫遍山岗,牛羊数不尽,鱼鸭满池塘”。这是多么富于想象力和诱惑力的方案。朱老总恰来甘肃视察,听了汇报很兴奋,当即题词,称为“甘肃英雄人民战胜自然的伟大创举”,毛泽东、周恩来都接见过工程劳模。当时的省委书记张仲良说“引洮工程是伟大创举,是大跃进的产物,只准办好,不准办坏;只准加快,不准拖延。”那时有首著名的红旗歌谣,道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我来了!”简直就像专为引洮上山创作的。

然而,这目标太浪漫了也太荒谬了,荒谬到了残酷,它完全不顾经济实力和技术水平,尤其是不顾自然规律和水利科学,大搞人海战术,以为只要靠“人多,力量大,热气高”就能拿下。工程最多时聚集了十六万民工,大小会战不断。但从开工之日起就不顺,事故频发,进展迟缓,图纸和实际之间有天壤之别。为了把荒唐维持下去,一直在“反右倾”、“反保守”的大批判中强力推行着。谁怀疑,谁就是兴风作浪,反对三面红旗,谁就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历时近三年,在经历了无数的“决口”,垮塌,饥荒,死伤之后,随着张仲良的下台,引洮工程也终于“下马了”。这个乌托邦工程造成的损失难以计数,直接为甘肃地区骇人听闻的大饥饿准备了条件。

知道了“引洮上山”,也就不难明白我们学校“劈北山,挖渔池,大炼钢铁”的提出了。何为“劈北山”?北山指的是安宁区北面寸草不生的连绵荒山。现在从飞机上下窥,仍可见沟壑纵横像沙盘一样的赭色地貌。因为气候干旱,降水极少,偶来暴雨,冲刷高原,便发育成了这种沟多坡陡、起伏破碎的景象。北山就是这个样子。说它寸草不生可能有点绝对化,但不长树不长庄稼,是绝对的,至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我们每天扛着铁锨步行六七里去”劈山“,无非是开出一些方块地,挖个坑坑,植株下种,学校的大车拉水来,我们再担水上山浇灌。但水渗荒山,连个印痕也不留,顷刻间树苗就蔫死了。每天重复这种无效劳动。

何为“挖渔池”?那是赵奋生受当时“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那个“渔”字的启发,要在河滩上养鱼。甘肃人没有养鱼吃鱼的传统,不算好习惯,应该改,但在黄河边的鹅卵石水坑里养鱼,却近乎天方夜谭。但他还是要硬干,想放个大卫星。这是人和沙石窝之间漫长而艰巨的无意义较劲。我们熬夜挖沙子、挖鹅卵石,填入大筐,再抬至某处。挖来挖去,永远没个完。起先我们奔跑得欢,几天以后就挪不动步了。不要说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是成年的壮汉,也难承受如此强度的劳动。我戴着像旧戏里的枷锁式的“垫圈”,常常抬着抬着,就歪着脖子睡着了。数学女老师发现我肩膀肿得老高,好心改派我给工地送饭送水。其实这也不轻松。是的,“渔池”在荒废了五十多年后巧妙地变身为“湿地公园”,但这并不能掩盖它当初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彭德怀语)实质。

再说“大炼钢铁”。工农速中的炼钢是引发了严重的事情。起先在学校外墙和刚进校门的北墙,砌起十座小高炉,由工农班的老大哥们掌管,日夜冒着滚滚黑烟,地上堆着些黑坨坨,难辨何物。后来动员大家回家拿铁家什。我拿来的是一只大铁锅。地上堆满了“捐献”的废铜烂铁,但小高炉胃口似乎很大,仍缺东西“炼”。这时不知是领导的暗示,还是群众的自发,开始瞄上了不远处三线国防大工厂的筹建处,那里堆放着大量钢管。于是同学们趁着夜色钻过铁丝网去偷,先是个别行动,后来发展成小分队,扛钢管者杭唷杭唷,络绎于途。工地看守人苦口劝阻无效,于是采取闪电出击,抓获了几个同学,我因跑得快,没有“落网”。第二天早晨我给扣押了一夜的同学送早餐,还不错,白面馒头夹咸菜,管够。三线工程直属中央部委领导,所谓钢管全是最优质的无缝钢管,哪里“炼”得动啊,只能“毁容”罢了。学校领导找上门要求“放人”,工地领导愤怒至极,双方发生激烈争吵。但那时大气候对学校有利,可以用大帽子压人,工地领导只得“忍让”,放人了事,至于被偷的钢管,就下落不明了。

那时也不是没有让人苦笑的事。比如除四害,打麻雀。哪四害?老鼠、苍蝇、蚊子,麻雀。以打麻雀声势最大,说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听说当时累死、打死的麻雀有二亿多只,这一年真是麻雀的特大凶年。打的方法是,放鞭炮,敲锣鼓,齐声吼,摇红旗,形成巨大声势,让麻雀惊惶失措,无处栖身,无处躲藏,直到累死坠落。对处在远郊山野中的我们学校而言,空间很大,似乎是无稽之谈,但是,你别不信,从市里逃窜出来的麻雀在我们这里还真的累死、掉下了不少。我们的方法主要是敲自己的搪瓷脸盆。我因找出了小时候玩过的“弹弓”,被允许可以四处游击。不料另一同学趁我不在,他不敲自己的脸盆却捡起我的脸盆猛敲。我当日射死了五只麻雀,沾沾自喜,回宿舍一洗脸,却发现我的脸盆大漏,用棉球也塞不住。那小子在暗暗发笑。

有的事就让人啼笑皆非了。我们帮助刘家堡公社拔萝卜,连夜大战,每天都拔到十一二点。领队的是班上的李某,外地人,年纪大,都结婚了,还带爱人来过,他穿着肥大的抿裆裤,相当土气,但属于根正苗红。那天他走到一个女生跟前说,萝卜拔了,眼眼还在哩。那女生不明白,抬头问什么“眼眼”,他得意地加重语气说,你身上就有个“眼眼”啊。蹲在地里的同学悟出后皆大笑不止。那女生沉默不语。其实这是有前因的。此前一个周末集体打扫教室,砖漫地,尘土扬,突然一只小老鼠现身,群起关门追打,小鼠眼看无路,竟极聪明地钻进了这位女生的裤脚,女生摸腿大叫,最情急时一男生出来勇敢捏住了女生大腿根部,制服了小鼠,把带血的死鼠抖了出来。那场面可谓惊险,都知道再晚一步,老鼠会钻进哪里。那女生胀红了脸。

第二天,继续拔萝卜,李某又走来对那女生说,你的萝卜拔出来了没有。话音未落,想笑的人们正准备笑而未笑,只见暮色中闪过了一道白光,发出了叭的一声爆响,李某捂着脸跑开了,连连说你这人不经逗,不经逗。这时有人大声说,这个“饼”(耳光)扇得好啊,扇死这驴日的。大家齐声喊,扇死这驴日的!此后多日,这位班干抬不起头来;而那位女生似变得更加抑郁。

那真是一个狂热的年代。浮夸,吹牛,打肿脸充胖子,成为生活的常态。说假话的人理直气壮,说真话的人反倒理亏似的。1959年下半年,我进入高三,饥饿突然来了,食堂的蛋炒饭再也没了踪影,每天是定量的虚松的几块发糕,加上清米汤。抢米汤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我经常冲不进去,或终于冲进去了只见空桶底儿朝天,几把黑铁勺子东倒西歪。从现在的资料看,当时甘肃已出现了许多饿死人的现象,但张仲良在"庐山会议"上驳斥彭德怀说:"你讲得不对!就以我们甘肃省为例,一九五七年之前,我们甘肃不产一吨钢铁,去年我们就搞出了五万吨!难道这还不是大跃进?去年我们全省粮食增产了百分之四十一,破天荒地不再从外省运进粮食!这还不是了不起的成就?"知道甘肃饿死人真相的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张德生(曾做过甘肃省委第一书记)诚恳地对张仲良说,若甘肃缺粮,陕西愿支援一些;不料张仲良梗着脖子说,若陕西缺粮,甘肃可支援一些,既颟顸又可气。这都是见诸史料的真实情况。

这时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赵奋生下台了!甚至传说他已经被关进监狱,说他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历史上还是托派。这让我费解,以他的表现看,怎么会是右倾呢?他左得很。当然,这些是至今也未经证实的消息。总之是,赵校长突然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来了个大高个儿的高校长,文质彬彬。记得那时在全校大会上逮捕了一个反动学生,工农班的调干生,南方人,头发乱蓬蓬的,此人入场时已戴着手铐,却唱着走调的国际歌昂首而来,有点神经兮兮。他是因反动日记而被发现的,究竟犯何罪已不记得。大会上同时通报了一件惊人的事,一位同学因吃得太多撑死了、胀死了!起因是,他老家的哥哥来看望他,捎来一袋馍馍,他当即吃了七八个,猛喝水,接着又吃了三个,还想吃,却已身子僵直,走不了路,抬到医院,吐了几大盆,终因胃部急性大出血而亡。饥饿中的人们听了,并不同情,都说“活该”。说起来,我的同学们都很纯朴,善良,活泼,记得晚饭后在大宿舍里,常由有文艺特长的魏万江同学用大铁锨指挥,男生们合唱秦腔《辕门斩子》,那不是唱,完全是“吼”,吼得大家好开心,都笑出了泪花。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又是多么不堪回首啊。如果说我们与城里的高中生的最大不同,那就是在我们学校的同学中也在搞疑似的反右倾运动,揪反动学生。整个高中时期,左中右的划分非常明显,我大约被划为“中”,相对安全。若干年后文革中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我在高中时已提前体验到了。

我觉得,班长、团支书李福来所表现出来的政治手腕,驾驭人的能力,杀伐决断的气魄,令人震惊。不管多年来我经见了多少厉害角色,却仍然认为,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李福来的气势。他长得面如重枣,鼻子大,厚唇,浓眉呈八字型,看上去与秦腔《赵氏孤儿》里的奸雄屠岸贾有点像。他的功课很差,但他是政治明星,功课好不好已无关紧要。那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在下课后的教室里,或在夏天的树荫下,或在台阶边,总有男生或女生,都是申请入团的积极分子,在向李福来“汇报思想”,而李总是手里攥着一卷什么材料,或一份待填的入团志愿书,颔首静听。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A,是兰州城里的娇小姐,却被他俘获,成了他的“压寨夫人”,他们的关系基本是公开化的,无人敢非议。A居然也显出类似“夫贵妻荣”式的优越和冷傲,凡人不理。但A的功课是很好的,后来考进了西部的一所名校。其实,李福来不过是甘肃乡村一个土生土长的普通青年,但在他的权威的鼎盛之时,不要说学生,就是他想把哪个老师捆起来,只要他一声令下,都能办到。

最难忘的是斗争一个姓原的同学,他也许就叫原茂生吧,河南乡村来的,白白净净,常带微笑,却与人保持距离,寡言罕语的冷。也不知他怎么得罪了李福来,李对他憎恨至极,他被作为反动学生揪了出来,隔几天就斗争一回。总是先问他,你是不是攻击人民公社了,原某说,没有。又问,你是不是说老家饿死人了,回答说,没有。最后问,你偷了多少食堂的发糕,回答还是,没有。于是有人厉声说,我今天再叫你说一个“没有”,我非把你的背锅(驼背)治平不可,接着就是扇耳光的很响亮的声音,重拳捣在胸口上的沉闷的声音,或脚猛踢在腹部引发的唉哟声。“打戒”一开,就收不住了。李福来站在人堆里不动声色,沉着脸,他是操纵者、默许者。谁是打手?是班上的几个厉害人。原某被一层层围在宿舍最里面的架子床边,动弹不得。我,还有一些年龄偏小的同学或女同学,都在外圈,惊恐得心跳,不敢出声。宿舍的窗子关得很严实,我那时唯一盼望的是有老师能路过听到,快点结束这惨剧,可每次都没有人发现。我们谁也不清楚原某犯了什么罪,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要是好几天没开斗争会,那几个厉害人会不高兴,说为什么还不开会啊。有一次,原某被打得很重,嘴角流血,脸色苍白,人被架到校医室。此事最后的结局不难猜想,原茂生跑了,失踪了,永远也没有回来过。只在墙角留下了一个破铺盖卷儿,一个打饭的盆盆和几本旧课本。据说派人到他老家也找过,也没找到人。也许读者觉得我在杜撰,在编故事,我要告诉你们,没有,绝对没有!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不然我怎敢把真名实姓都写在这里。文革并不是从天而降的,也不是突然爆发的,文革的形形色色斗争方式早已有之。所以我参加文革的某些斗争会,对其残酷性固然吃惊,却又并不过分吃惊,觉得是重演而已。上述情景唯一使人们惊奇的是,它竟然发生在高中学生中间。这是从未有人写出过,甚至没有想到过的。然而不幸,它是真的。

1960年的上半年,饥肠辘辘之声终于把阶级斗争之声压倒了,饥饿的同学们开始准备高考,气氛一下子松活了不少。我考入了兰州艺术学院文学系,一个完全模仿“鲁艺”临时凑成的新大学,属大跃进中应运而生的新生事物。其他同学进了诸如甘农大,甘师大,兰州医学院,师专等等,上什么学的或就此不上学的都有。李福来功课虽差但身体强健,他考上了甘肃师大体育系。然而他却最终没能上成。因为他被捕了,罪名是什么不清楚,被判劳改一年半。究竟是谁告发的,或者是学校自行调查的,一概不知。李福来出狱以后,已无学籍和团籍,经人介绍,到兰州的某饭店当了一名锅炉工。在大饥荒年代,这是再好也没有的“肥缺”了,他会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吃得饱,吃得好。这些当然是很久以后我才听说的。至于他现在是否健在,以及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没有人知道。

雷达:甘肃天水人。1965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曾先后在全国文联,新华社工作,后任《文艺报》编辑组长,《中国作家》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研究员,现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论文集《小说艺术探胜》《蜕变与新潮》《文学的青春》《民族灵魂的重铸》《传统的创化》《文学活着》《思潮与文体》等共八部,二百六十万字。著有散文集《缩略时代》《雷达散文》《雷达自选集》等,以及杂著《雷达〈白鹿原〉评点本》等。

(原载《作家》2015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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