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的《白虎关》描写了一个凉州农民的世界,他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其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些可爱可怜又可叹的女性了。花儿仙子莹儿、苦命的兰兰、向往城市却被城市所伤的月儿,敢爱敢恨的双福女人……凉州苦苦地哺育她们,哺出娇艳的光霞。可又狰狞地摧残着她们,摧残成让人心痛的败花。这些女子,在凉州这片土地上,有着怎样的地位呢?
小时候的女孩子,只能从《大漠祭》中的引弟身上去寻找,而引弟的悲剧,仿佛在告知我女子从生下,就是一个悲剧。当她们长大,结婚,她们可以达于人生地位的最高潮,是婚礼仪式的祭品。兰兰与莹儿换亲,就是为了能够满足两家传宗接代的愿望,而这一愿望的来源乃在于传统的宗法制度。一个家庭,需要有完整的人员组成,丈夫、妻子,孩子。如果不完整,对于个人而言,只是生命中的有限缺憾,但是对于整个家族而言,却是巨大的耻辱。女子不是作为真正的鲜活生动的女儿而进行婚嫁,而是作为一种象征仪式中的祭品被娶进门。因为她们的存在,使家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链接,让这个家族在他人面前有了一块足以遮羞的红布。当女子婚嫁之时,对于与之婚配的家庭而言,具有无与伦比的意义。但是,当她完成了婚姻仪式的交接,正式成为家庭中的一员,她们就走下圣坛,成为一个普通的女人。
普通的女人当然没有所谓的社会地位,她们为满足传宗接代的愿望而来,她们自然承载着传宗接代的任务。憨头死后,灵官走后,老顺和灵官妈之所以能够从如此大的阴影中走出,与莹儿生的孩子有莫大关系。为了留住这个孩子,老顺和灵官妈想尽办法。在他们的眼中,孩子比媳妇重要。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孩子,莹儿是留是走他们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一旦有了孩子,而莹儿很可能带走这个孩子,莹儿的是走是留就成了头号大事。兰兰更加可怜,因为没有生男孩,受尽多少磨难。莹儿与兰兰的现状,只是凉州农村社会中的一个投影,她们只是生子的机器。她们的经历,只是茫茫苦海中的一滴水珠。辛酸泪,流的岂只是她们俩。
此外,在大多数的男性眼中,她们除了是传宗接代,生子的工具外,更多的便是性的对象。当兰兰满怀着少女般的柔情去面对当年的恋人花球时,花球却只是对兰兰的肉体感兴趣。当月儿满怀着纯洁的憧憬到城市寻找梦想,她带回来的却是一身梅毒。猛子对双福女人,也不过是喜欢她的肉体。女子的地位,在无数男子的眼中,只是等同于动物性的存在。而女子自身,对自己却抱有幻想,她们对未来、对爱情的看法远比男子浪漫。当然,这也由此出现了男子与女子的分水岭,一方注重实际的兽性需求,而另一方却在云端漫步向往灵性的神性需求,两者天壤之别的矛盾不可调和,最后的结局当然还是以女子的失败告终。经济、文化、生理等各方面的弱势不能不让她们低下高贵的头颅。失败的后果自然是现实的不可改变,她们即使是清灵的仙子,在男子眼中,她们也只是肉体的女人。
《白虎关》中塑造了这样的女人,想想,这样的女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其实并不鲜见,她们身上有着老中国妇女的质素。然而,不同的是,《白虎关》中的女人并不甘愿接受被分配、被掌控的命运,她们用她们自己的方式,试图把握自己的命运。
她们在反抗!兰兰毅然决然地信仰金刚亥母,莹儿选择吞鸦片死去,月儿坚强地治病,乐观地面对死亡,双福女人在双福倒台时反而不离婚,与双福不离不弃。这些选择,打破了传统女性命运的磨道,发出了几声不同于俗的声音。可以想象,如果她们不这么做,她们的未来就是莹儿她妈,灵官她妈。
为什么莹儿她妈,灵官她妈在完整地驯顺地走着千百年妇女的道路,而莹儿们,却要走出自己的路呢?
我想,这也许与“老——新”对立的思维方式有关。其实,莹儿她妈,灵官她妈这一代人,相对于她们的上一辈,一定有她们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可以解释为什么灵官妈能够成为灵官妈,莹儿妈能够成为莹儿妈,很遗憾作者在文中没有将此提及。但是相对于莹儿这一辈女子而言,她们便成为老者。老,意味着思维、观念上的遵循守旧。而新,则必定是有所突破的。就像《家》中写到的,年轻人对于旧势力是勇于反抗的,而旧,也必定是朽的。雪漠在塑造老一辈女性形象与新一辈女性形象上,显然与巴金、矛盾等人的新旧观念有着精神上的传承。因此,莹儿们的反抗,从“老——新”对立思维方式的角度而言,实际上有着必然性。
另外,莹儿们试图掌控自己命运的原因,更多地还是来自于他们遭受的极端苦难。因为其极端性,所以促使其避免了温水中青蛙大意而死之俗例,而激发出了她们的潜力,让她们做出在世俗眼光中看来悖逆常理的事情。可以设想,假如生活温吞、平稳,等待着她们的会是什么呢?当然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劳心劳力地养儿引孙。
莹儿们的反抗,其实还与她们心中有梦想有莫大关系。她们虽然有自己的家庭,有婚姻,可是她们却有着一颗纯洁的女儿心。理性告诉她们要选择家庭婚姻,感性告诉她们要保持自己的女儿心,最后她们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让人尊敬。当然,她们的行为值得商榷,毕竟,皈依佛门与选择死亡无法成为社会中女性遵循的榜样,但是她们是在以一种行为来诠释一种精神,即如何保护自己的一颗女儿心。“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人生于世,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保护这颗心。心清,万物皆浊也可以纤尘不染。
莹儿们如此反抗,试图改变自己命运,那么她们真的改变了吗?当然,从心灵的角度而言,她们获得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体验与感悟。但是,从社会的角度而言,很难说她们的地位就有所改变。她们无论死,还是不死,无论有信仰,还是无信仰,她们的身份早已设置好。只要她们处在那个位置,她们就不可能逃离生活以及当前世界带给她们的这种身份认知。她们成功地掌控命运,是因为她们采取了逃离的方式,而不是突入的方式。逃离使她们与当前所处的位置产生了相当的距离,这一距离感带给她们以暂时逃离于现实的幻觉。实际上,让她们成为她们,让她们成为媳妇、母亲的这片土壤远比她们强大。于是她们只能逃离,她们无可回归。
《白虎关》中的女性们,在凉州那片土地上苦着,受着,忍着,耐着,笑着,哭着。她们是这片土地上的花朵,但愿这片土地将更多的营养给她们,将更多的爱给她们,让这些花朵不再哭泣而枯萎,但愿每一朵花,开得灿若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