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散步包括思想散步、感情散步,眼睛看的是现在,脑海中感受的是跨越时空的“活的文化”。
(小思)
香港文学散步地图:跟着鲁迅、戴望舒、萧红逛港岛
文\王俊逸
小思在形容“南来文人”的影响时,用了“播种”这个词,文人们来了又走,他们并不把香港当作可以长居之地,也不爱香港,但他们带来的种子留了下来。
做文学研究和资料汇编时,她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卢玮銮;写散文时,她是小思。在她的著作《香港文学散步》中,小思挑选了五位在香港留下足迹的文人:蔡元培、鲁迅、许地山、戴望舒、萧红,以及四个重要地标:孔圣堂、学士台、六国饭店、达德学院,以散文串联起一幅香港文学地图。
散步包括思想散步、感情散步,眼睛看的是现在,脑海中感受的是跨越时空的“活的文化”。最终,所有读过的作品、作家的足迹、现今的建筑,在脑海中串联起一幅历史的画卷。
蔡元培:谁人还识蔡孑民
在推后两次后,我与小思终于在天后碰面。从港铁线天后站A1口一出来,就看到小思笑吟吟站在电话亭与卖衣服的小贩中间。我们坐了一路巴士,下车后沿着加路连山道往上步行,拐过一个弯道,就看到南华体育场的正门。南华体育场是蔡元培在香港病逝后举行公祭的地方。
1937年,抗战爆发,蔡元培带着家人南下香港养病。1938年,他撑着病体,在香港的圣约翰教堂演讲,讲的仍然是“美育”和“同情”,因他认为“抗战期间所最需要的,是人人都有宁静的头脑,又有强毅的意志”。1940年,74岁的蔡元培病逝,超过1万人聚集在南华体育场,灵车驶入时,诸人静默三分钟。如今,南华体育场与老照片中看到的开放式景象已经完全不同。围墙将整个体育场全部封闭,里面正在施工,我们只能从缝隙中窥得一点体育场内的样貌。
《香港文学散步》收录了好几位作家寻访蔡元培墓地的散记。我对照书中的描述,第二天独自前往位于港仔的华人永远坟场。坟场位于半山腰,隔着一条大马路的对面是个渔港,无数大小渔船停泊在港口,海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临近黄昏时,风景十分优美。
照着小思的记录,我向保安询问“资”字段的方位,保安反问:“是要找蔡元培的墓吗?”“是的。有很多人来过吗?”“每年总有一些吧,都是内地来的学生。”这里的情况已经与余光中 1970年来时大不相同。当时,诗人黄国彬打听到蔡元培墓地所在,通知余光中,他们打电话至坟场守卫处,守墓人十分无知,几经盘问,才问得“也许”他们要找的“蔡老师”的确葬于此地的消息。一群人前往祭拜后,余光中写了《蔡元培墓前》,历史学家周策纵写了《顽石》以示纪念。
我沿着台阶往上走,却迷失在大片相似的墓碑群中,好心的保安带着我来到几块绿云石拼成的一块墓碑前,上面用金色大字写着:蔡孑民先生之墓。与我一路走来看到的几位蔡姓爵士的墓碑相比,它不仅简陋,而且供奉寥寥。站在半山腰往上看,漫山遍野都是墓碑,瞬间感到一种忧郁。蔡元培这个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重要名字,不过是这成百上千个墓穴中的一个,就如同余光中在四十年前所说的,在香港,知蔡元培者已经不多,知蔡孑民者就更少了。
萧红:香港的命运跟她很像
在选入《香港文学散步》的六位作家中,小思最爱萧红。小思去东北,站在萧红的家乡,想看火烧云。足足三个钟头,当地人看了看天色,劝她不要再等,她固执地坚持着。“我最后还是等到了,看到了一朵像兔子一样的火烧云。”描写火烧云的一段出自萧红的《呼兰河传》。
她最后一部小说《呼兰河传》在香港写成,那时萧红身体极差,却写出了现当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作品。“她从东北一路辗转,来到这个南方的小岛,回忆居然那么清晰。表示这个地方的空气也是很鼓励人家把所有的生活面放到最大,你可以回头看自己,也可以往前看。”小思说。
小思的学生李薇婷也爱萧红。“你不觉得香港的命运跟萧红很像吗?”她说,“她跟香港的命运很相似。一直在漂泊,只能依附一个又一个群体。”这突然解决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就是许鞍华为什么要拍萧红。她在某个采访中提到,“萧红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曾经以为是“女作家”的问题,现在看来,可能还有“身份的焦虑”。《黄金时代》在香港的首映式十分惨淡。学生们都去了中环“撑伞”。比起文艺,现实似乎是更重要的事。
1940年,赴港不到两年的萧红因严重肺病,在日军的轰炸声中客死香港。关于萧红病逝后的故事,其实还有一段后续。萧红的骨灰其实分了两半,一半被端木蕻良和骆宾基一起葬在浅水湾海滨的一棵影树下,另一半骨灰被端木藏起,葬在圣士提反女子中学一棵大树下。
浅水湾的这一半,在1957年迁到广州。另一半仍然留在圣士提反。1996年,端木去世,他的遗孀钟耀群遵从他的遗愿,找到一直有书信来往的小思,请她帮忙,将他的一半骨灰撒在萧红埋骨之处。但当时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学仍由英国人主持,难以进入。次年,换了一位中国校长后,小思向他提出请求,终于了了端木的遗愿,将骨灰安放在大树下。现在,学校有些女学生知道了这段掌故,特地去看这棵大树,有一些人还因此对文学产生了兴趣。
戴望舒:终于能够埋骨在祖国的土地
小思在形容“南来文人”的影响时,用了“播种”这个词,文人们来了又走,他们并不把香港当作可以长居之地,也不爱香港,但他们带来的种子留了下来。1978年病逝于香港的唐君毅所谓的“灵根自植”,也是此意。
在我看来,戴望舒是《香港文学散步》中最有趣的一个。他两次赴港,前后加起来待了超过十年,却从来只把这地方当作一个暂居地。他写皇后大道附近楼梯街上的旧书市,颇有一点看不起的意思,认为香港人对书的估价很是奇怪,教人养鸡养兔这类实用书卖得最贵,那些藏家珍视的文学类书籍反而卖得便宜。他一直想要一个园子,像以前的住所一样,妻子告知他可以借用邻人的那片空地种花种草,他却含糊以对,心里想:“那不是我的园地,我要我自己的园地。”
对戴望舒来说,祖国是重要的。1942年,香港沦陷期间,戴望舒因为参加抗日活动,被关押入中环的域多利监狱,他在狱中写下了《狱中题壁》和《我用残存的手掌》——小思曾于1987年设法进入,拍下了许多照片,这座监狱现在已被政府列为“古迹”,进行了保护,普通人无法再进入了。
但戴望舒爱的祖国并不包括这片小岛。1949年10月,尽管哮喘已经十分严重,戴望舒仍执意北上,次年病逝于北京。叶灵凤在1957年写过一篇悼念戴望舒的文章,直接说:“他终于能够埋骨在新生的祖国的土地上;若是客死在这孤寂的岛上,我想作为诗人的他,一定死得不能瞑目了。”
戴望舒的想法,也是大多数赴港文人的想法。小思以卢玮銮之名编纂过一本散文选,题名为《香港的忧郁》,里面收录了许多文人落脚香港时描写香港的文章,很多人都把香港视为“小地方”和“文化沙漠”。香港的忧郁,其实也是小思的忧郁。
1980年代,中英谈判决定了香港回归,小思的朋友和亲人一个个移民离开本地,这成为她决心研究香港命运的契机,“只有我一个人留在香港。我觉得很奇怪,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因为移民的问题,让我知道原来有一些人对那片土地的留恋并没有那么深,有事就赶快走,没有事情就回来,那这个地方不是很惨么?如果我父母有事,我走开,他好了,有钱了,我再回来,那太可怕。所以我就越来越敏感,对于来的人是怎么看待这个地方。”
在跟小思聊天时,我常常感到她有一种“了不起的孤独”。这种了不起的孤独包括她四十年来每天阅读旧报刊,每周去一次书店,独力收集了大量香港文学的文献资料,也包括她拒绝了许多公开活动。“她明明很看重这本书,却拒绝在北京做活动,不愿意讲自己。”小思的内地的编辑陈飞雪说。
但讲香港,讲香港文学研究,小思很愿意。她很忙,却挤出了两天时间给我。离开香港文学特藏室时,老太太直直看着我说:“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这里有资料,快来看吧。”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大批重要的文人曾到过香港,了解这些人在香港的踪迹和当时发表于此的文章,是填补空白的重要一环,缺了这一块,对于五四新文学和新文化运动的认识始终不够完整。
“香港有一个特殊的地位”
《外滩画报》:你在书里用了“南来文人”这个词,这很有趣,内地做研究一般会使用“南下文人”或者是“赴港文人”,你做文学研究的立足点是什么?
小思(卢玮銮):说起这个“南来文人”,我现在要更正。刚开始,我看到那些人的资料,比如许地山、茅盾、戴望舒、叶灵凤这些人,好像是从香港的北边来到香港,所以用了“南来”这个词。但后来这群人有一些回去,有一些死在这里,有一些去往更南的南洋。所以这个词用得不太小心,我写过一篇文章更正,但是现在很多人都用了,就变成一个常用的词。
《外滩画报》:对的,其实也是常用的。
小思(卢玮銮):有来就有去,他们关心的可能不是这个地方本身,而是因为种种理由才来到这里,工作完了或是要利用这个地方的机会已经完成,就会离开。如果要坚持用这个词的话,可以有广义和狭义两方面,狭义地用,没有问题,来就来了,去就去了。你刚才一问,我忽然闪了一下,为什么是来呢?因为不是从来就在这里。这也是香港的命运。我们从前常说,香港是一个借来的地方,借来的时间。割让给了英国人,让他们利用这个地方,发展他们需要的东西,但是我们一大群中国人也住在这里。所以南来的人对我们有好处,因为我们本地的人要发展,需要外来的人给我们启发或者互动。
1930年代的那些报纸上的副刊,的确是因为很多文人来到香港,参与副刊编辑,改变了它的面貌。我们不会否认南来的人对我们的帮助,他们在这里播种,之后我们怎么样利用这个种子发展,对我们来说变成是重要的话题。长话短说,鲁迅回忆的时候就说那些警察对他很不满意,各种检查。也没法说到最清楚。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想大概必须再写一篇论文。
《外滩画报》:“播种”这个词很有趣。
小思(卢玮銮):“播种”也不是我第一个人用,唐君毅先生说过灵根自植。花过飘零,花飘到这里来,下了地,变成了有生命的。外来人可以播种,我们自己也可能播种。
《外滩画报》:其实是一个相互影响的过程。
小思(卢玮銮):对,但问题是这样的,香港本来就是一个文化、特别是文学比较单薄的城市,有个发展的过程。1930年代,在香港的现代文学爱好者都是面向上海——当然了,北京更古老一点——上海有很多殖民地,很洋化,跟香港很相像。要学的话一定是学大哥,上海那个时候在我们想来就是(文学)大哥,很多作家都认为作品登上上海的刊物是很光荣的一件事。
《外滩画报》:你在《香港文学散步》中收录的跟编辑的对话中,多次说到很多文人到香港来,借香港的地方,是想利用这个自由的环境去发声,比如说鲁迅,他其实极不喜欢香港,觉得浸透了殖民地文化,但他仍然到香港来,在香港青年会发表演讲。昨天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感觉这是个什么都可以容得下的一个地方。
小思(卢玮銮):当时鲁迅在中国,特别是在国民党统治的地方,很多时候都受到控制,不容易自由发声。1927年,鲁迅已经到了广州,当时又正好有一小群左派的人在一家报纸上占了副刊,宣传左翼文学,就想到要请他来演讲。鲁迅当时是左翼文学的领军人物,所以香港的殖民地政府很紧张,他演讲时,警察一直在青年会门口转来转去,各种检查。但这又很有趣,因为政府虽然不满意,虽然各种监视、管控,但还是让你讲。鲁迅到香港来讲了两天,有两篇演讲词,《无声的中国》和《老调子已经唱完》,其实他关心的不是香港,而是利用香港这个可以发声的地方面向祖国。这就表示香港有一个特殊的地位。
《外滩画报》:当时香港处在比较超然的地位吧?
小思(卢玮銮):英国人统治的时候,它监视你、管制你,但还是可以让你发声,只要你不进入禁区就行了。申请一个演讲会很容易,三千块钱就可以注册办一个杂志。我要强调的是,鲁迅到这里来演讲,其实对香港没有太大的影响,当时只有两张报纸登了这个消息,但留下的两篇文章对中国就有很大的影响。
《外滩画报》:你书里选了《老调子已经唱完》,现在看来也很有现实意义。你在书里提到,昨天也聊到了,选文时很重视对现代的关照。你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小思(卢玮銮):很多人都以为我是怀旧,我在1980年代就开始做《香港文学散步》,到现在改了好几版。选文中提到的这些并不是旧的话题,更不是今天才说到的话题,是永恒的话题。这些文章现在看来还有意义,表示我们中国人一直需要这些话题。这本书最初我并不是写给内地人看,而是给不了解自己历史的香港人看。
《外滩画报》:最早是1980年代开始做的?
小思(卢玮銮):所以你必须要注意这个年代跟我的思维的关系。
《外滩画报》:当时香港还在英国管治下。
小思(卢玮銮):1983年开始,香港要回归的话题已经呈上了中英谈判,那个时候也是我非常敏感于香港人怎么看待回归后的身份问题。所以我关心的不只是香港了,也表示我关心将来我回归的母亲是怎么样的。
《外滩画报》:所以最开始有计划做《香港文学散步》这本书时,的确想象过未来的读者群?
小思(卢玮銮):有。我不是一开始就做一本书,是因为有人邀约在报纸上写散文,本来我写得不太多,一动笔我是很“功利”的,我一定会想象这些我心里的话要说给谁听,有没有用。我就把读者锁定在香港的年轻人,特别是学生。出简体中文版,我也改过,因为现在面对的不是香港的学生,而是内地的读者。
当这本书出来后,很多人刚刚开始来香港自由行,有很多香港人都以为自由行这些游客都是来买东西,但我也看见很多内地游客带着孩子到香港大学的博物馆去看书、看资料。所以不要有固定的想法,他们可以拿着这本书来香港旅行,比如去浅水湾。当时,陈思和先生来的时候就说我要到浅水湾去看一看,所以我写这本书也是文化的交流。
《外滩画报》:我看你跟编辑的对话,说起香港有“悲剧性性格”。
小思(卢玮銮):不是悲剧吗?从小到大都被自己的母亲割了给别人,变成别人家养大的孩子,不悲剧吗?养大之后亲生的妈妈说我要要回你,就又要回来,以为悲剧已经完结了,但是我们还是承受了好多的批评,也有一些委屈。我曾经编过一本书叫《香港的忧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来的人都把香港当成是一个小地方,没有文化,没有良好的修养,只知赚钱等等。所以香港的命运的确是忧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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