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雪漠作品《西夏咒》
熊天舒 武汉大学附属中学
摘要 :《西夏咒》是一部透过生活看人性,透过死亡看生存,透过人物看文化的悲悯之作。本文通过雪羽儿妈的遭遇折射出对文化的批判、食与死亡、死亡对人性的反观三个部分来分析《西夏咒》创作对于现实的意义。
一、雪羽儿妈的遭遇折射出对文化的批判
雪羽儿妈自打来到金刚家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村里的人总觉得雪羽儿妈出身不干净,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在里面,生怕“自己的男人也花那一块大洋”尝尝雪羽儿妈的“味道”。雪羽儿妈命难的原因正是这个让她一生摆脱不了的“婊子”符号。从雪羽儿妈平常在金刚家的待遇,到寺庙上的破鞋让雪羽儿妈“东窗事发”,再到雪羽儿妈骑木驴,最后被活活煮死,这些都是因为雪羽儿妈有这样一个“婊子”的缘起。缘起坏了,命难也就来了。
雪羽儿妈遭难更深层的原因,恐怕不在于一个“婊子”的阶级成分 ;而是在于封建文化中失命是小失节是大、男尊女卑的观念、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教条等导致的人性极端扭曲。雪羽儿妈失了节,自然是比失了命还要遭人厌恶的。“节”是一种做人的原则,人人当有;“节妇”则是“三十以下夫死不嫁至五十以上的妇女”,三十以下至五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这样的年华里,不允许一个承受了丧夫之苦的女人再嫁,这对于“人”来讲,是违反人类的情感需求和家庭伦理的。然而,自宋朝开始,“节妇”已经不是丧夫的妇女个人的选择,而是整个家族的荣耀。儒家思想家们在研究中嗅出了社会风气的微妙变化,于是对妇女的行为准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至于到后来直接为这样的行为树立“贞节牌坊”,树立古代妇女道德模范的典型标杆。
雪漠在《西夏咒》中通过三章之多的笔墨详细描写了雪羽儿妈的受害过程,开始是殴打辱骂她是婊子,让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讲述他们通奸的过程,后来发展到用骑木驴的方式来惩罚她过去的污点,最后又说雪羽儿妈偷青,干脆煮了她。其实,女人们怕雪羽儿妈跟自己的男人有瓜葛,而男人们则对这样一个人流露出鄙夷和厌弃,人们被封建思想所禁锢,觉得不贞洁的女人便死有余辜了。这是封建文化对人们思想的荼毒,这样的思想竟也成了草菅人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就是为什么雪羽儿妈可以被谝子和族人通过举手表决处死,可以随意让雪羽儿妈遭到殴打和人身侵害。人性力量的伟大在于善,但人性中恶的力量也可以让人痛不欲生。封建时代最底层的人是谁?是农民。封建时代处在农民地位之下的还有谁?是农民的女人。让农民的女人鄙夷厌弃的又是谁?那就是被逼无奈做了“婊子”的人。《西夏咒》正是通过同情的手法、恰到好处的笔墨对雪羽儿妈的遭遇娓娓道来,看似描写个人的遭遇,其实描写了整个封建时代女性的遭遇,这些遭遇给了中国的封建文化和被文化禁锢的人们一记棒喝。
二、食与死亡
在《西夏咒》中,雪漠深刻地描写了凉州大饥饿的场景,尖锐而凄凉。金刚家村仓库里粮食很多,可就是不能救济老百姓,因为“谝子说那是战备粮,要时时防备发生大的战事”,“战备粮是个天大的理由”。要是饥饿的人们看到仓库里那些硕大的老鼠,估计是不甘心死亡的 ;要是饿死鬼们看到仓库里肥大的老鼠,估计也是不甘心就此往生的。“鸡爪草做出的吃食都很像牛粪,只是那味道比牛粪更难闻。那时的村里人都吃过鸡爪草做出的牛粪。”鸡爪草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食物,只是填饱肚子的材料,吃了它拉不出来,得抠。即使是这样,人们对于鸡爪草还是很热爱的,这类东西在村子里也是稀缺食品。主要原因是饱肚子且吃它不犯法。但若是实在连鸡爪草也没有了,也只能去偷青,但是“谁若偷了青,在家中开灶,一旦被偏子发现,就会气势汹汹带了族丁扑了前去,将散发香味的锅捣烂,并揪了主人,斗他个驴死鞍子烂”。雪羽儿的妈偷青被发现,进而被村民煮食,这样一个食物链畸形的村庄,却没有人逃出去。不是大家不愿意逃,而是金刚家用吃饱饭的守卫守住村口不让逃,后来,终于也没有守卫可守了,却也没有人能有力气走出村庄了。
《西夏咒》的主题有关于饥饿与死亡。饥饿导致死亡,死亡的意义在金刚家人看来是一顿大餐,有诱杀,如何秀才和秀才老婆,秀才老婆把自己的情夫骗至家中,用石头砸死,供全家烹食;有生煮活剥,如雪羽儿的妈,被活活煮死,金刚家人一饱口福;有饿到忍耐不住,想逃出金刚家而被打死的人;有活活被饿死的人……处在极度饥饿中的金刚家人把每具尸体都看作食物,没有现成的食物就想办法创造食物。雪漠通过人对食物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与不甘,来批判现实中的人性之恶,有的人为了食可以出卖自己的亲人,如雪羽儿的舅舅,雪羽儿为舅舅一家送来狼肉,却差点惨遭舅妈的毒手,最心酸的一句话便是“雪羽儿想,要是舅舅没醒来多好,他没醒,自己还有舅舅;他一醒,这一生她就再也没舅舅了”。
当人们处在生存需求迫切需要满足的状态时,看到的人与社会才格外清晰。孔子曰 :“食色,性也。”只有当人类面临着两大困境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性。
三、死亡对人性的反观
很多人都在强调人性、人道,可是我们是否真正理解人性的内涵?在这样一个物质相对充裕的社会,我们很容易将“人性”挂在嘴边,动辄就以人性的角度去讴歌去赞美去批判去鞭挞,我们似乎都成了“人性”的代言人和捍卫者。可是我们很多时候却割裂了“人性”的历史,它也是需要成长和成熟的,当我们立足于一个相对成熟的历史节点高举“人性”大旗的时候,我们不能忘记身后所走过的路,不能忘记一路所沾染的灰尘和泥巴,更不能忘记我们曾经走过的弯路。《西夏咒》中的记述,就是无数条弯路中的一条。人性不是空中楼阁,它也需要赤裸裸的原始积累。当我们缺少食物、水等这些最基本的无知保障时,再来奢谈人性便是苍白无力的狡辩。《西夏咒》中,有那些“嘴角流出一缕清水”,被饥饿折磨至死的人们,也有“偷青”被打死的人们,更有进金刚村讨饭却没有出去的乞丐,甚至还有被人设计杀死的人们。他们的下场都是一样,在死后肉体被“供养”给了人或者其他动物。人性敌不过饥饿,这是《西夏咒》中金刚家的人们所呈现出来的态度。吴和尚施给金刚家的人们“羊心”,雪羽儿始终舍不得抢占熊的山洞,却表现的是在饥饿中尊严比生命高贵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具有极强的批判意味。
《西夏咒》是一部悲悯之作。小说名为“咒”,宗教色彩尤为凸显,它告诉我们“世上最坚韧的护轮是慈悲。”“世上最黑的咒语也叫‘慈悲’”。《西夏咒》的文本表现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宗教色彩的宗族村落生活。宗教主题的文本,却不局限于任何宗教教义,文本中出现了耶稣、哥白尼,甚至出现了鲁迅。这一个个意象化、符号化的人物,不仅映衬了文本的宗教主题,也反映出了那些饥饿中的人性以及面对暴力的态度、面对历史的态度,一如骑木驴等情节,甚至带有暴力美学色彩。
雪漠通过这样冷酷的笔调,所呈现给我们的不只是一个幽暗的金刚家,也是一个心怀有“善”的金刚家。作家笔下那一丝人性的“善”,才是文本真正倡导的终极价值。雪羽儿“劫富济贫”,偷了仓库里的粮食来救济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们,甚至被金刚家打断腿,幸而一心向善的琼救了雪羽儿,之后一起逃出金刚家。雪羽儿因此失去了母亲,经受了太多身体和精神上的磨难,却依然对世界心怀善意。因此,她才能成为“空行母”。这也就是文本中作者所提倡的、面对死亡也不可磨灭的人性之“善”。
结语:
《西夏咒》中的人物,一类是以谝子、宽三为代表的施暴者,一类是以雪羽儿妈和雪羽儿为代表的承受者。而施暴者与承受者之间的链接就是折磨与死亡。谝子总是有很多主意让金刚家“扬眉吐气”,一是饿殍遍地的时候,金刚家不止是被饿死的人数在上级领导的报告里为零,而且还有余粮上交 ;二是谝子发明的绝活“骑木驴”,雪羽儿的妈裸身骑木驴惹来围观,后来各村都纷纷效仿,各种秀色可餐的美人被架上木驴,游行走秀。谝子不得不让村里的妙龄女子也出来走穴,以争这口气为荣。在谝子看来,金刚家的荣誉是高于一切的。《西夏咒》里的时间概念是虚无混沌的,正因为如此,才更加发人深省。你说是哪个朝代有这样的形象工程?你又说哪个朝代不会谎报灾情?《西夏咒》无疑是对现实的批判和一记棒喝。《西夏咒》看似是对遥远的西夏历史中小村落金刚家的记述与描写,但其实是对人类的描写,对人性的描写,充满了对现实的批判。善与恶的争斗,人类在困境中的妥协,善终于超脱、打碎了这个恶的世界,而堕入黑暗中的人们却像孤魂野鬼一样在世界飘零。没有具体批判哪个时代,却又批判了所有时代 ;没有具体批判哪个人,却批判了所有心怀恶意的人。
——刊于《青年文学家》2015年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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