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聂鲁达谋杀疑云：癌症，悲伤，还是暴虐者的独裁？

 

聂鲁达故居黑岛

 

诗人聂鲁达谋杀疑云：癌症，悲伤，还是暴虐者的独裁？

 

文\榕小崧

 

按：2015年11月5日，智利内政部向外界承认，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聂鲁达很有可能在1973年的政变之中死于当局主使的谋杀，而不是外界一贯所认为的自然死亡。1973年，智利将军奥古斯托•皮诺切特在美国的支持下发动军事政变，建立独裁政权。12天后，诗人在圣地亚哥的圣玛丽医院逝世，官方宣称死因是癌症病情恶化，属于自然死亡。聂鲁达的家人一直对此深信不疑，然而外界对诗人死因的质疑也从未停止。2011年，智利政府决定重新调查诗人死因，甚至挖掘诗人的遗体检测是否有中毒迹象，可是调查至今仍旧疑点重重。

是诗人，也是左翼政治家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1952年，意大利亚德里亚一个平静的小岛迎来了一位诗人和他的情人。这位诗人因书写热烈而不安的爱情举世闻名，但他却被他的国家放逐了。寄给诗人的如潮水般的信件朝着小岛涌来，当地一个年青人成为了诗人的邮差，并与诗人结交下深厚的友谊。诗人教他如何写诗，如何去追求爱，如何用敏感的心去体味这个世界。

为了你能听我说

我的话语

往往消瘦成

银鸥在沙滩上的足迹

——聂鲁达《为了你能听我说》

渐渐的，“渔网”变得“忧愁”，爱人的的面容成为“翩然的蝴蝶”，年青人变成了诗人并且收获了他的爱情。大海深沉的宁静，生活在这个美丽的海岛上即将歌咏新的篇章。不久，诗人收到了祖国解除其通缉令的消息。诗人离开了，重回他的革命事业，他鼓励年年青人继续写作。可是年青人却在一次对工人、共产党的暴力镇压中不幸丧命。妻子尊重他的意愿，将他们的孩子用诗人的名字命名。

几年后，诗人重回小岛，得知了邮差的死讯。诗人听着邮差生前为他录制的小岛的声音，有海浪的声音，有风掠过悬崖的呼啸，有爸爸忧愁的渔网声，有教堂的钟声，有儿子的心跳……

这个美丽而悲伤的故事出自智利作家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的小说《邮差》，1994年被导演迈克尔·莱德福拍摄成同名电影，曾经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书中那位敏感多情的诗人正是巴勃罗·聂鲁达。

聂鲁达自幼才华出众，13岁开始写作，1924年便发表了成名作《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死里行间写尽爱情的折磨。他也是一位左翼政治家，一位共产党员。1945年，聂鲁达当选国会议员，然而第二年，共产党被智利判定为非法组织，大批共产党员入狱。1949年，聂鲁达离开智利，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辗转苏联、中国、意大利等国。1952年，智利政府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令，人民盛情欢迎诗人的归来。此后，聂鲁达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可谁曾想，死神的脚步竟也悄悄降临。

人们以为他死于悲伤

聂鲁达晚年身患前列腺癌，1972年，他辞去了法国大使的职务，回到了他太平洋岸边的住所——黑岛。诗人喜欢大海，当年他来到中国，听说自己的的名字中的“聂”是由三个“耳”字组成的时候（聶）说：“我有三只耳朵，第三只耳朵专门用来倾听大海的声音。”

然而黑岛没有成为诗人安享晚年的庇护所。1973年11月9日，将军奥古斯托·皮诺切特在美国的支持下，对当时的智利政府发动武装袭击，聂鲁达的好友，马克思主义支持者、当时的智利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拒绝向军队投降，用卡斯特罗赠送的AK-47步枪饮弹自尽。此后，皮诺切特成立了以他为首的军政府，以野蛮的镇压开始了独裁统治。据智利官方统计，自1973年到1990年间，由皮诺切特直接下令而遭处决者为2095人，失踪者为1102人。

政变和好友的亡故对聂努达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政变发生后，聂鲁达站在面向大海的窗前，身上发着烧，不停地喊着：“他们在屠杀所有的人，他们在屠杀所有的人。”当时，聂鲁达打算流亡海外，成为反对当权独裁者的有力声音。

可就在聂鲁达打算出逃的前一天，一辆急救车把他拉向圣地亚哥的圣玛利亚医院，几个小时后，诗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与此同时，诗人的家也被政敌占领，变成了废墟。诗人的棺木被抬到已经化为废墟的家中，明知有危险的追随者依旧前来与诗人告别，在充满恶意的监视之下，他们高唱《国际歌》，送别这位勇敢的斗士。

官方宣称，1973年9月23日，聂鲁达死于癌症病情恶化，他的家人们对此也坚信不疑，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哪里能遭受那么大的心灵的重创。但不少人认为，聂鲁达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死于悲伤，他悲伤于他所热爱的国家因暴力而流的鲜血，悲伤于他奉献一生的事业面临着灭顶的灾难。

这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一场谋杀？

1990年，皮诺切特的独裁统治走向终结，诗人的遗骸被移至黑岛，重新安葬。对聂鲁达死因的质疑之声也开始浮出水面。诗人的死亡太蹊跷了，入院后的几个小时里的医疗记录离奇失踪，军政府是否介入其中，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2011年，聂鲁达生前的司机马努埃尔·阿拉亚（Manuel Araya）告诉墨西哥杂志Proceso，聂鲁达并非自然死亡。有人被当局主使，向聂鲁达的胃中注射了致命的毒药，诗人因此毒发身亡。

玛努艾尔说，他从一个已经忘记名字的护士那里得知了真相。当天，一个名叫Sergio Draper的医生路过聂鲁达的病房，他并不是日常治疗聂鲁达的医生。一个护士跑过来告诉他聂鲁达疼痛难忍，这个医生给聂鲁达注射了“致命的一针”。

独裁政府倒台后，马努埃尔费劲千辛万苦为自己争取到了政治迫害者的国家养老金。他要为诗人翻案，然而不少当年与聂鲁达相识的权贵却假装不认识马努埃尔。有记者问马努埃尔为什么选择向国外的媒体揭发这一事件，他回答：“在智利，有谁会相信我？”

聂鲁达的死充满了疑点。中毒理论的支持者指出，1973年9月22日，也就是聂鲁达去世的前一天，聂鲁达本想逃往墨西哥避难。如果出逃成功，聂鲁达将成为圣地亚哥军政府不可忽视的威胁。显而易见，没有独裁者能容忍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在外抨击自己的暴虐。可是诗人没有如期离开，随后被一辆救护车拉到了圣地亚哥。

怀疑者还指出，1982年，军政府另一个政敌、前总统爱德华多・弗雷・蒙塔尔瓦在他声明反对军事独裁之后，与聂鲁达死于同一所医院，死因是常规手术之后的脓毒性休克。但是2006年人们重新检查他的尸骨发现，他是被杀害的，死因是芥子气和铊中毒。

2013年，智利政府决定重新调查聂鲁达死因，负责调查的法官马里奥·卡洛佐（Mario Carroza）决定挖掘诗人的遗骸，进行尸检。

神秘的细菌和药剂

2013年4月8日，人们在聂鲁达最后的归葬地黑岛取出了他的遗骸。有专家质疑，黑岛的高盐高湿环境可能对挖掘造成不利影响，但是智利法医协会负责人帕特里西奥·布斯托斯说，挖掘中聂鲁达的棺木完好，没有受损。

专家们顺利开棺，取出遗骸。诗人的尸骨在智利圣地亚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西班牙穆尔西亚、瑞士接受了四只法医队伍的检验。2013年11月，法医专家宣布，没有发现中毒迹象。

聂鲁达的家人不满于调查结果，要求继续调查。今年1月21日，智利政府决定对诗人尸骨进行新一轮测试，检测是否有中毒导致的蛋白质受损现象，结果依旧是“无”。法官决定重新安葬诗人。

然而就在四个月后，西班牙的法医团队宣布，他们在聂鲁达的尸骨中发现三种蛋白质，前两种蛋白质是因聂鲁达的癌症而产生，但第三种蛋白质——葡萄球菌——来源不明。团队中的一员Aurelio Luna博士称：“现在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我们可以充分怀疑这种蛋白质源自于在医院治疗中未治愈的感染。”感染可能是内生过程，也可能是诗人因为肿瘤身体防御机制下降所导致的。

被问及是否有可能有“第三方”介入时，luna博士回答：“有可能，但是为了获得准确的结论，我们必须确定细菌的遗传特性，现在我们无法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

诗人生命最后几个小时的所有医疗记录完全消失，没有人在聂鲁达临终前去过圣玛利亚医院。“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迷，”卢娜博士说，“我们需要收集所有可能的信息，从而了解诗人生命的最后六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由美国、加拿大、西班牙和丹麦专家组成的团队已经抵达智利，调查细菌的起源。智利共产党的律师爱德华多·孔特雷拉斯（EduardoContreras）表示，独裁政府利用这种细菌消灭政敌。而智利内政部人权计划主管罗德里戈（RodrigoLledó）反驳说，1973年智利不存在这种细菌，但是他补充说，皮诺切特独裁统治时期，军队曾进口大量细菌用于镇压。

近日，西班牙《国家报》报道指出，一份标注日期为2015年3月15日的智利政府内政部文件称：“诗人被注射了一种会使心脏骤停的止痛药，导致了他的死亡。”文件没有注明注射动机，但却写道诗人接受的护理存在若干违规行为。他的注射部位是腹部而非静脉，这并不是寻常的医疗行为。没有人知道注射的药物中包含什么物质，文件指出聂鲁达在注射之后身体状况急速恶化，六小时三十分钟后身亡。

11月5日，智利内政部针对这篇报道发表声明，报道中所提及的报告属实。诗人的死亡极大可能有第三方势力介入，但是调查还在进行中，至今尚不能得出确凿结论。

聂鲁达的家人之间也存在分歧。侄子Rodolfo Reyes相信有第三方的介入，而另一个侄子Bernardo Reyes一直在嘲笑中毒索赔。

2015年4月，诗人的尸骨重回他生前许愿的归葬地黑岛，他的身后葬着他的妻子玛蒂尔达·乌鲁蒂亚。太平洋的潮水在咫尺之外呜咽低鸣，尘封的历史中究竟掩埋了怎样的真相，唯愿日后世人能给地下的诗人一个完满的交代。

同志们，请把我埋葬在黑岛

面对着我熟识的海洋，

每个狂暴的空间

都有岩石和风浪，

而这一切，我那遗失的双眼

将永远不能再看见。

——聂鲁达《漫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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