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彦瑾(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
如今搞出版的有些不信任搞评论的(当然是背地里),讨论某作家书稿时,若你说,某某评论家给予很高评价,立马便会传来嗤笑。没办法,谁叫有些搞评论的时不时就被搞出版的潜规则一下呢?老实说,我身上这恶习也不轻,每每听说某评论家,尤其是活跃于书评的评论家吹捧某作家,便条件反射似的对那作家生起了成见——而雪漠例外。
多亏我在知道雪漠之前,未曾关注哪位评论家吹捧过他。在我读完他的所有作品禁不住叫好之时,我才知道,真有好几位活跃的评论家,多年来一直在力挺他。我于是对自己的恶习有了一番反省。和那些“所见略同”的评论家一样,我也很想跟这个世界谈谈,雪漠。
关键词一:悲悯、超越,以及孤独、灵魂、生命意义、大爱、大善……
庄严的你乘象而来∕堕入子宫∕世界顿时寒战出一点亮晕∕喷嚏婆娑了几千年
我最先读到的,是据说很多人都读不懂的《西夏咒》。我看小说一般是卧在沙发上,没想到翻开第一页就被上面这首小诗迷住了。我腾地坐了起来,和那些口味刁钻的自诩为小资的读者一样,见着对自己胃口的作品,绷不住目放精光。
小说的叙述很不俗,字里行间涌荡着一股超然的慷慨之气。“我”和凉州守护神阿甲的双重叙述,以及依托那似是而非的出自金刚亥母洞的八本西夏书稿的叙述,使作者获得了一个具有高度自由和包容性的、超越时空的叙述视角,不然,那千年的战争和屠杀,那现实的吃人和被人吃的罪恶,那被因缘牵扯着寻找他命定女子的破戒僧侣的爱情,如何能在四十万字的书中交织着叙写出来!
尤不俗的是,雪漠能把人性的恶写到极致却并不让人读了感到恶心。雪羽儿的母亲被人们扔到汤锅里煮了吃那一节,充分显示了雪漠优秀的作家素养。我想起一部曾经叫座的电影《风声》,慕名观看,出来后在马路边呕吐了半天!写人性之恶,既挑战作家的心理极限,也挑战读者的心理极限。雪漠却把那恶,写得极精细,又极自然,没有作意的血淋淋的渲染和夸饰,只是以那份悲悯观照那恶,仿佛他自己就是那汤锅中被煮的母亲!
“你知道,心中没它们时,命里就没它们。你知道一切都是心的显现。”
就这么一句话,如一个支点撬动地球,将那堆积了千年的比地球还厚重的罪恶超越了。我想说,只凭这一节,雪漠就已赢得了一个作家的人格和尊严。
悲悯生起的,是超越的智慧,所以雪漠能驾驭这样一个叙写千年历史罪恶的题材,并以直指本质的洞见,穿透了那历史深处花样翻新的无尽的罪恶的实质:
“这世上,有许多词语。他们的本质都一样,就是折腾人心。
这世上,同样有许多谝子,他们总能找到各种词语。每一种词语,都仅仅是折腾的理由。在那公共的词语下,表演的,其实还是谝子们的贪欲。”
因为悲悯和超越,他笔下的爱情也洗尽了世俗的烟火味,那“双修”部分的文字,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写两性爱的诗篇:
“我登上你的大山,山在轻颤,那是微风在喘息。那柔到极致的,是心呢,抑或是风?不用呻吟,相思是个含蓄的字。你只管屏了息,让那山静倒在我的掌下。……你只管说出那个爱字,用柔到极致的语气,化了我,化了红尘,风情万种地挥洒吧。……”
老实说,《西夏咒》总让我想到《百年孤独》,我想说它是“中国的《百年孤独》”,又怕遭那些经验老到的同行们的嗤笑。我们做编辑久了,身上都有抗拒“高度评价”的恶习,尤其怕拿一部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去跟“诺贝尔”挂钩,哪怕只是斗胆将两者做个比较。但我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禁不住将这“高度评价”说给了几位同事听,同事将信将疑,去当当上买了《西夏咒》,其中一位第二天跑来跟我说:“雪漠太了不得了!这作品绝对不是写出来的!”我说:“喷出来的!”
的确,“喷”这个字眼很精准地传达了我的阅读感受,这小说更像是一部激情喷薄的长诗。所以,当我翻开为雪漠奠定文坛地位的“大漠三部曲”时,那感觉,像是由华丽的交响乐一下子转到了纯净质朴的三弦。
“大漠三部曲”显示了雪漠叙写现实生活的深厚功力,西部的大漠世界在他笔下如此生动鲜活地呈现出来,扑面将你裹挟了去。这里没有扣人心弦的情节,也无煽情的好莱坞式的故事,却精细地呈现了一个令人惊叹的百科全书式的大漠,以及一群叫贫穷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中国西部农民。雪漠说,他将他生命中最黄金的二十年用来写了“老顺一家”,那些年月他常常在深夜或凌晨写作时为西部农民的苦难痛哭!这巨大的悲悯,喷涌出了三个主题:苦难(《大漠祭》),死亡(《猎原》),超越(《白虎关》)。《大漠祭》里的雪漠叫苦难腌透了心;《猎原》中的雪漠开始反思苦难、人性与死亡,追问“这生命,究竟有啥意义?”《白虎关》里,从两个弱女子的生命挣扎中,雪漠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那便是——灵魂的超越。
有人说很可惜,雪漠的小说有太多的畅销元素了,而且功力已是炉火纯青,写农民远远超出了赵树理;写狼绝对超过《狼图腾》,写狗绝对不逊于《藏獒》,可惜作品就是没有形成大卖。对此雪漠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在书的后记以及所有可能的场合,畅谈他对于世界以及文学的见地,关键词有:灵魂、孤独、超越(打碎)、大爱、大善、生命意义、价值……我不知道现在的读者对这些买不买账,这些词汇所代表的,远不如十三岁当上总裁、活到百岁的秘密、女人不狠地位不稳吸引眼球,更不如房子、车子、票子让人牵肠挂肚。也许,“火星人”对这些话题会更感兴趣。俄罗斯的“火星男孩”忧心忡忡地警告地球人:“你们的世界都是实利主义的——你们的科技,你们的一切都是围绕着物质,围绕着金钱而转。地球上许多人认为原子武器是最大的危险,其实不是,最大的危险是‘拜物主义’。……你们人类之间的大敌则是,彼此之间完全缺乏互爱与了解!”
但雪漠也确乎赢得了一批货真价实的粉丝(言下之意,不是被出版商和评论家忽悠出来的),他们自发为雪漠作品建立了诸多网页(据说雪漠是拥有网页最多的当代作家)。我不是很清楚他们因为什么喜欢雪漠,但我很清楚自己。悲悯和超越这两样东西,在我看来,恰恰是当代中国作家最匮乏的,畅销书可以没有这两样东西,但古今中外真正称得上优秀的文学作品,还真不能没有这两样东西。有人说雪漠在当代文坛是个“异数”,异在哪呢?当你拥有这时代里大多数人所没有的东西时,你当然是个“异数”了。
关键词二:信仰、永恒,以及寻觅、奶格玛、娑萨朗净土……
由“大漠三部曲”到《西夏咒》,雪漠的眼睛由西部大漠生活看向了西部千年的历史,而由《西夏咒》到《西夏的苍狼》,雪漠又由历史走向了永恒,走向了信仰,走向了他称之为“秘境”、乌托邦的娑萨朗净土。
《西夏的苍狼》刚刚出版,我连夜把它看完后,向雪漠表示了些文学技法上的遗憾。雪漠在和我的对话中大声抗辩:
“这里别管艺术,艺术是《西夏咒》的事;也别管人物和生活,那是《大漠祭》们的事。这里只是一个女子和黑歌手的事。他们演了一出关于寻觅、超越的戏,说了一些关于永恒和乌托邦的话。……这《西夏的苍狼》,我是为寻找信仰和永恒的人写的。”
我不得不承认,雪漠在他关于灵魂和超越的话题上,走得更远了。其实,从《猎原》开始,雪漠作品就陆续出现了金刚亥母、本尊之类的字眼。兰兰这个苦命女子,最后在金刚亥母这里找到了灵魂的依怙;《西夏咒》中,更是以金刚亥母、奶格玛、光明心等词汇串连了一个女子与一个僧侣的宿世因缘,他们在历尽苦难之后,也是在光明心中实现了超越。而《西夏的苍狼》,则甩开了现实和历史,甩开了故事和人物,直奔信仰和永恒的主题,把小说写成了寓言。
我不知道,对于从未听闻过金刚亥母、奶格玛、娑萨朗、香巴噶举的人来说,这会不会就是一部时下流行的奇幻作品?那到地球上寻找永恒的奶格玛是外星人吗?那黑歌手寻觅了一生的娑萨朗秘境究竟是否存在?那黑将军念诵了千年的密咒“奶格玛千诺”真的管用吗?当你咀嚼这些亦真亦幻的片段时,我相信,会有一种阅读的快感油然生起。也保不准,有较真的读者兴之所至,会搬出自家的故纸片来翻找,考据黑喇嘛与奶格玛是否真有瓜葛;又或者,有类似UFO爱好者的探索家们,跑到黑歌手最后寻觅到的娑萨朗净土——他的故乡凉州去考证一番,甚至跑到东莞樟木头的那个水库去打坐,祈请那秘境显现。从这个角度,我揣摩这《西夏的苍狼》没准能大卖,至少它挑起了一种好奇心,挑战了读者的智力和想象力。假如你对灵魂和超越,对永恒和乌托邦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你姑且就当它是一本奇幻小说罢了,这跟你看《星球大战》和《阿凡达》没多大区别。
在对话中,雪漠质问我:
“《西夏的苍狼》会有一大批有信仰的人喜欢。甚至,书中的许多内容也会成为信仰本身。你信不信?”
我不假思索,答曰:信。
不管怎样,当谈到信仰这个话题时,人们总是共鸣少而膈膜多。信仰这东西,向来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勉强不得,也无法说服。究竟什么东西可以成为你到达永恒之彼岸的渡船,那只有你自己去寻觅之后才能找到。雪漠只是在这里以寓言的方式,提供了一个寻觅的个案,我相信肯定是会有读者对这一个案心生向往的,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信。
我知道现实生活中,雪漠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向往者,他们将雪漠的作品翻来覆去地阅读、研究,有的光读书笔记就写了两千多篇。很多读者都是在遭遇人生困境不能自拔时走入雪漠世界的,在这个世界,他们找到了灵魂的清凉,有的甚至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他们搞了个读书会,每周聚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分享心灵成长的喜悦和体会。他们不光读雪漠的文学作品,还读《大手印实修心髓》这样的学术作品。我知道雪漠不光是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位修行了二十多年的优秀的瑜伽士。他常说他的写作本身也是一种修行,他要用他的生命,建立一种岁月毁不掉的价值……我想,这或许就是理解雪漠的最佳入口吧。
雪漠说,他衡量文学好不好的标准就是,这个世界是不是因为有了这个作品变得更好,这其实也是他对自己的衡量标准,这也是他常说的要用大爱、大善铸就一个人的心。我想,他的所有作品,以及那些日益增多的聚集在他周围的向往者,恰恰为他的标准提供了有力的印证:这世上,的确因为有一个叫雪漠的作家,有一个叫雪漠的世界,而增添了一份美好,一份向往。你可以不在乎雪漠,但你或许不应该不在乎爱、善、美好,以及那些关乎你心灵的、灵魂的、超越的东西——正如雪漠所说:时间哗哗流逝,生命哗哗流逝,在时间面前,你留不住任何东西。等你走到生命尽头那天,你会想,你究竟给世界留下些什么了呢?那时,你或许会真正理解,雪漠,对于你的意义了。
——《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03期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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