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
地球是这样毁灭的
——《猎原》读后有感
《文学报》2004年5月13日
有这样的小说:翻开书页,便有一股气息扑面而来。这一次,浓浓酽酽熏醉了我的,是这样的气息:浩瀚而苍凉,剽悍而腥膻,遥远而亲切,粗犷而缠绵,凉州的,西域的,大漠的,猎原的,只是在地球上这一片生存的环境中才有的。
有这样的小说:一路看去,便被那有血有肉有情有味的细节迷住了。这一次,一道道独特、新奇的人性况味、物态风情,使我大开眼界、怦然心动:狼与羊,鹰与兔,鸟与虫,狐与鼠,人与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却只有一口井,维系着生命。
有这样的小说:在阅读中,便沉进去,为其人物的性格命运赞叹歌哭。这一次,一阵阵激起我情感波澜的,竟是相隔万里、完全陌生的“乡亲们”。我爱他们,那些猎人,牧人,还有“女人”。我恨那些“偷猎者”,但又恨得有些“惋惜”。
有这样的小说:读过之后,沉吟良久,鲜活的形象之中蕴涵着悠远的思索。这一次,我的思索被引导得步步深沉,由生态而环保而争斗,由历史而当代而未来,以至“忧天”,臆想到人类的消亡、地球的毁灭。感受大无常,生发大悲悯。
以《大漠祭》获多项奖的雪漠之新作《猎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就是这一次我所读这样的一部长篇小说,一部抒写中华西域里人类与地球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
雪漠在代后记《我的文学之‘悟’》中说,十多年前,甘肃武威发现一个西夏洞窟,内有西夏王国的珍宝和文书。那些文书,是当时寻常百姓的生活记录,可惜后来被烧毁了,使得我们无法详细地知道那时的老百姓如何活着。从而,他对文学的价值与作用、作家的人格与职责,有所感悟。他要忠实记录他已体验过的生活,发掘其中“诗意”,以便告诉人们: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为此,他含辛茹苦,每日禅修,勤奋练笔,跑遍凉州,经受五年“梦魇”,心血凝成《猎原》。
《猎原》上的生活,围绕着大漠中一口井铺展开。这一口珍贵的“猪肚井”,是这一带沟南沟北两大阵营牧人和羊群活命的源泉。水充足,人和睦;水干枯,相屠戮。如今“水线已到百米以下”,这便成为贯穿全书你死我活的一脉伏线。但笔墨的重点,在写“环保”与“偷猎”之争。有羊便有狼群,有狼便有猎人。而狼若绝迹,鼠便成灾。鼠灭草原,沙压良田,祸根在人,人破坏了大自然的生物链。于是,狼、狐、鹰、鹿等等,成为国家保护动物;违禁偷猎者,就是罪犯。
情节主线,便沿着缉捕偷猎罪犯的事件进展。作品的主人公,老猎人孟八爷,年轻牧人猛子,井主人豁子的女人,便都是在抓偷猎者鹞子的活动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公安老栋等人,雨夜蹲守,化装侦察,跟踪围堵,写得险象环生,颇能引人读兴。但这一事件,却时隐时现,并不是作家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像饱含汁液、鲜活丰美的果实那样附着于枝干的,则是放牧、饮牲、斗骚、偷情、打狼、“卖姓”、灭鼠、网鹰、剥羊、淘井等一系列喷薄西域大漠气息的日常生活情景。
正是这样,雪漠没有着意编织一个首尾周全的完整故事,他把神思文采全部倾注原汁原味生活情景的精雕细刻。这固然来源于他的“悟”:“文学不能单纯地靠故事取悦读者”。但更重要的,他确实有生活,有人生的历练,因而也就有了创造文学真品的资本与资格。而读者,也并非靠故事就都能“取悦”的。有些人心目中的“可读性”,不在被故事牵着走,而在能进入并痴迷情景中,去感受去品味去思索。他们要看的是生活,是要去重温那熟悉的或者去结识那陌生的生活。
对这一类读者的艺术需求,作家仅凭想象和技巧是难以满足的。若不是跟那些淳朴刚强、爱憎鲜明的西域汉子、性情女人曾“同呼吸”,若不是跟他们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曾“共命运”,若不是对那里的天象地貌、水土味道、传统规矩、谋生技巧静观默察,若不是对那里的人事景物、民情风俗、人与自然、人与人间烂熟于心,不可能写得出这样的小说。这样的小说,不是故事的编织,不是手法的运作,而是用生命与灵性、用赤诚奉献之心写成的。
这样的小说,难能可贵的素质与特色在于:既富传奇性,又有文献性,既像地方志,又似风俗志。但是,当然,它厚重的价值与深远的意义,不仅在认识,更重在启示;不仅在记录,更重在感悟。看到那些新奇而凝重的生活情景,人们由不得会向“生态”投入更多关注,会把“环保”推上更高位置,会对人类和地球的前途产生更大忧虑。读者从这一口猪肚井的变迁应能知道:人与自然和谐,乃是人与人相和谐的基础。破坏生态的“人定胜天”,实际上是自杀并断子绝孙。
然而,《猎原》内涵何止于此,它的呼唤悠远深沉。所以,缉捕偷猎者,涉及外国人,而猛子的父亲老顺不肯把猎隼出售给外国人,并非源于“环保”意识,而是出于不让“疤鸡”利用中华之鹰贩运毒品的爱国情怀和做人良心。写偷猎者的身世与处境,也不简单,别有隐衷。那位老猎手张五,执迷不悟却情有可原,最后逝于贫病。那个凶残的鹞子,罪不容诛却事出有因,是当权者欺压百姓,才把他逼上梁山的。“乡干部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
写自然,不能不写社会。《猎原》上的人与自然、人与人间那些触目惊心、荡气回肠的生活情景,既有历史的投影,又是近些年来社会现实的缩影。遥想盛唐,“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那时的猪肚井,专为朝廷养马,建有七十二营。直至“大跃进”,饿死一茬人,求生进大漠,还能得活命。而今,“沙压七十二唐营,别说住人,养鹰雀都立不住脚了”。就连那凉州有名的牧场,县里叫卖,供人淘金,一片林海,乱砍滥伐,“才几年,山秃了,草没了……”
作品没有正面直接揭示“凉州”以外的社会弊端及其根源,但它如实展示此时此地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自会涉及当今普遍的心理和公众关注的课题。如果没有贪官跋扈,或许不致盗贼横行。如果不是上头杀鸡取蛋,或许下面老规矩能维持。无奈现状就是如此,只有少数人已“金盆洗手”,大多数则“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喝凉水”。而事实上,明日哪里还有凉水?“只因那沙,东流西漫,填天填地,不定哪一天,井也没了,山也没了,连世界都能淹了,何况一个希望”。
没有等到那一天,猪肚井就毁灭了,并非由于流沙肆虐,而是因人自相残杀。沟南沟北的,同饮一井水,但当井主人为井的延续而死去,两大阵营便争斗起来。为夺这口井,人们红了眼,乱了性,发了疯,丧尽了天良。做不到你死我活,便来个两败俱伤,“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填了这驴日的井,省得扯心”。作品最后,结束于井的死亡:“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一晕无奈的痛楚……”
小小一口井,深深映现人性之恶。本性恶的人们,“毒蜘蛛一样你咬我啃混日子”,“这号人这号心,不受穷才是怪事”。“天造孽,犹可说,人造孽,不可活”。这就不是一口井,而是关乎整个人类生死存亡天大的事了。小说之大,就在这里:写一代人怎样活着,为活着的和下一代的,能够活下去,活得更好些。因此,这部《猎原》,值得生活在那口井以外的人们看一看。与其被那些胡编滥造、胡说八道的电视剧弄得眼花缭乱、心烦意乱,不如来看一看这实实在在的人性与人生。
当前长篇小说为数甚多,不知有几部能留存下来?流传易,留存难。若跟那些仅以故事取悦读者的畅销书相比,《猎原》或许没有那么多的读者。但我相信,终究会有相当读者,读过之后能够萌生与我近似的感受。我还认为,只要人类尚未进入大同世界,其形象所昭示的意义便会长存。我甚至发奇想:为免西夏文书命运,应该借助先进科技,把这部书发射到另外一个星球去。亿万光年之后,那个星球上的生命研究宇宙,《猎原》就会成为一份参照:“噢,地球是这样毁灭的。”
(作者系原《人民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