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我能安心追求梦想,跟他们的支持,有很大很大的关系。
平凡中的高贵
——悼念我的父亲陈耀彩
文\陈思
陈耀彩,我的爸爸走了,两个多星期前的事情。
爸爸是1948年6月5日出生,2015年4月25日中午十二点二十四分去世的。不过,那生日其实是他自己选的,他出生的时候,正好在打仗,奶奶因为受到惊讶,就把爸爸出生的日子给忘掉了。爸爸只好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日子。在快要满六十七岁的这一年,4月10日,他因为心肌梗塞引发的心脏衰竭而入院了。
4月10日早上六点多,妈妈突然打电话来,平静地对我说,你快点回来,爸爸心脏衰竭,正在抢救。过了一会儿,妈妈又打电话来,说你不要担心,爸爸现在还很清醒,没什么。于是,我真的以为爸爸当天看完病,就能回家了。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CCU(心脏重症监护室)是怎么回事,在我心中,它跟急诊没什么区别,我没有想到,爸爸一进去,竟然就出不来了。
因为爸爸的入院,我在CCU家属等候区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中,过去的很多片段,不经意地在我脑海中流过,它们让我第一次真正地接近了爸爸的心。
记得,那些日子里,我最常想起的,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爸爸很年轻,很清瘦,笑得很开心。很小很小的我坐在他的身上,跨着他的脖子,看起来快乐又自豪。有人曾经告诉我,那时候,爸爸总是这样扛着我,有一次,我还放肆地在爸爸脖子里撒了泡尿,爸爸也不生气,仍然开心地笑着。爸爸很爱我。
我小的时候,曾经送过一个钱包给爸爸,布的,很便宜的那种,但爸爸一直舍不得用,一直放在床头柜里,多次搬家,一直跟着他,至今,仍然崭新崭新的。过去,见到那钱包,我心里只是暖暖的,但现在,看到那钱包,我心里却充满了痛。我很感恩命运,让我遇到了这么好的爸爸,也很悔疚,怪自己这么晚才了解了爸爸,但是,一切都过去了。
爸爸很内敛,他从来不跟别人谈他心里的事,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爸爸很沉默。其实爸爸并不沉默,他有很多朋友,他很喜欢跟朋友们在一起,聊聊天,帮朋友们做做事,他会觉得很开心。爸爸住院时,他们工厂的人来看他,还有一个合作商也来看他。那位叔叔告诉我,爸爸总跟他说起我,还有家里的残疾小猫。叔叔说,你爸爸真的很爱你。他还说,爸爸退休后曾经跟他说过,很快就会回东莞,跟他一起种菜。
爸爸竟然喜欢种菜,这是一个我不了解的爸爸。但是,我对爸爸又了解多少呢?爸爸葬礼那天,妈妈给我看了一条微信,那是他们马场的“马友”写给爸爸的——爸爸妈妈都是到山丹军马场下乡的知青,也是在马场相识相爱的,当初,妈妈因为请教问题经常去找爸爸,慢慢的,两人就相爱了,后来爸爸离开马场,回到北京,两人曾短暂地分手,但后来,爸爸仍然找到了妈妈,两人就结婚了,他们都是对方一生中唯一的男女朋友——悼念诗:
早岁共在育英校(25中),选择马场志同道。
西行路上方熟悉,至此始得“恨晚交”。
兰州市车站一声喝,奋不顾身正气歌。
为护战友遭围打,知青齐赞耀彩哥。
万里西征赴山丹,育马祁连大草原。
与兄同分一班组,初次夜牧同一晚。
挡马归来谈体会,大哥身上受教育。
三天一班好匆匆,春去夏来迎秋季。
秋收垛草活最忙,耀彩挥叉不惧累。
转眼天寒地冻时,我们喂马为本群。
长山子前大马厩,挑灯添草入睡迟。
清晨扫圈又背料,耀彩干活没得挑。
忙罢驱马去饮水,人欢马叫多红火。
奇冷季节将过去,又来一群北京青。
耀彩上调配种站,同去还有何克忠。
军马需求正紧俏,科技育马献青春。
耀彩不仅爱工作,文体活动也不错。
连队篮球是主力,最佳手段是投掷。
一投就是二百米,场上健儿皆惊愕。
总场、分场都争光,奖状赢得一大摞。
老兄为人很平易,常劝我们多学习。
毕竟多上三年学,谆谆规劝终身益。
耀彩后来去桂林,仍念马友旧时情。
书信往来封封续,天涯海角若比邻。
耀彩居家很孝顺,侍奉双亲竭尽力。
两个小妹也可人,长大更是有出息。
最喜娶得周家女,亦是医香将门后。
祁连山下一段情,喜结连李人称颂。
八十年代去广州,改革开放是潮头。
努力学习跟形势,始终无愧老知青。
三十多年似反掌,黑发渐成银发丛。
马友虽是各东西,一有机会也相聚。
畅谈事业新发展,尤念当年马场事。
每次聚会相惜别,不及07(年)更深意:
从他家至雍和宫,一路相送话不尽。
叮嘱各自多保重,退休之后常来京。
谁料兄长工作狂,时至近年仍坚持。
积劳成疾留隐患,天谶好友难挽留。
噩耗电传万里远,亲朋马友俱动容。
4月28告别日,痛悼耀彩归西时:
在天愿伴鸾凤舞,在地愿乘龙马驰。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耀彩永垂!
感谢这位叫张书元的,为爸爸作诗的叔叔。这诗里,写出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爸爸。
过去,我听说过爸爸善于养马,也善于骑马,但马场的那段生活,爸爸从来不提。不是不提马场,而是爸爸很少回忆,妈妈也很少回忆。听说,那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妈妈曾说,他们有时去放羊,半夜里搭了帐篷住在草原上,大雪的天气很冷,风也很大,半夜醒来时,妈妈们就发现帐篷已经飞了,自己睡在雪地里。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想,那个时代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最近,我一直希望能找到爸爸的日记,但爸爸不写日记。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有时我想,一个沉默的人,如果没有文字,没有书,没有音乐,没有艺术,没有任何可以表达的东西,他会不会很孤独呢?但爸爸有很多朋友。马场的朋友,爸爸妈妈也经常联络。或许,在朋友们面前,爸爸有不同于父亲的一面吧。像这首诗中,我就看到了一个我感到很陌生的爸爸。
那时候的爸爸,似乎是意气风发的。不过,从妈妈的叙述中,我也能看到这诗中的影子。妈妈说,在外做管理很难,有时还会遇到危险,在深圳开厂时,她就遇过几个混混,恶言恶语来威胁她,当时没人帮她,爸爸就跳出来,跟那些年轻混混们对峙,混混们幸好没有对爸爸妈妈出手,最后就走了。爸爸当时已经六十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勇气。不过,爸爸一向都是“愤青”,愤青一辈子了。面对社会上的不平事,他总是恨铁不成钢。只是,这几年他有些变化了,虽然仍然操心很多事,仍然有不开心的时候,但开心的时候多了很多。遇事,他也总会劝慰妈妈。我总觉得,接触香巴文化,让他越来越回归本来的那个自己了。
记得几年前,我看过爸爸的同学录,他几乎所有的同学对他的印象,都是开朗、幽默、热爱文学。来广州的这二十多年,他变了很多,总是显得很焦虑,很暴躁,很忧郁,总有一种跟环境格格不入的感觉。有一段时间,做保险的姐姐还担心地告诉妈妈,爸爸问她自杀对保险有没有什么影响,她提醒妈妈要多关心爸爸。那时的爸爸,真的很让人担心。但接触了雪漠老师的作品之后,爸爸一点一点变了,更像是二十多年前,在桂林时的那个爸爸了。
在桂林工作的爸爸,确实是开朗的,也很有书卷气。我记得,他的专业虽然是机修技术,但是他很喜欢国画,他最爱画马,桂林的家里,我的房间,还挂了他画的马,记忆中爸爸画的马神采飞扬,就像运动时的他。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也不运动了。他只喜欢在楼下散步。可能是因为老了吧。不知不觉,爸爸老了,爸爸走得越来越慢,爸爸的头发白了。我总喜欢摸爸爸的头。爸爸的头发很软,摸着爸爸的头,总能感觉到爸爸鲜活的生命。
爸爸虽然老了,但他一直是好学的,他一直希望有个老师能帮他解开生命的疑惑。我还记得,五年前,他对我说,想要成为雪漠老师的学生,叫我教他给雪漠老师发短信,那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次流露了自己的感情。自那以后,爸爸重新拣起书本——不过,他读的,只有雪漠老师的作品,像“大漠三部曲”《无死的金刚心》《西夏咒》“光明大手印”系列、《世界是调心的道具》《解读雪漠》……他个性中二十多年前的那些东西,好像一点点复活了,点点滴滴的美好重新出现了。过去那个温柔的、宁静的爸爸回来了。最令我惊讶的是,有一天妈妈说,爸爸告诉她,自己想为雪漠老师做牛做马。想不到沉默内敛的爸爸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惊讶,妈妈也笑了。因为,爸爸不善于表达情感,更不会信口开河。这样的话,在他的生命里,真的很稀有。不过,他并没有直接为雪漠老师做过什么事——爸爸是一个很缺乏自信的人,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的价值,一直有强烈的自卑感,他更愿意隐在背后,默默地做一些事情——他贡献的方式,就是照顾我。他说过,他之所以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其实不是因为我是他女儿,而是因为他认可雪漠老师,认可香巴文化,他觉得我既然在做志愿者的工作,他就愿意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催过我出去工作,相反,他承担了很多他能够承担的东西,比如一切的家务等等。他跟着妈妈去厂里上班后,每当回家,也会做饭给我吃,连碗也不用我洗,有时,我要是忙了,他还会静悄悄地把饭端到我的书桌前,一日三餐都是这样。我甚至觉得,他们对我真是溺爱了。但是,爸爸不喜欢表达他的情感。他心里很爱我,口头上却总说相反的话,或是用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来掩饰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很害羞。爸爸真的很害羞。每次我想帮他按摩肩膀,他总会拒绝,只有在过年时,他才第一次允许我帮他按摩。但没按多久,他就不让我按了,他怕我的手累。妈妈也是这样。他们都希望女儿能孝孝敬敬他们,但另一方面,又不忍心我累。妈妈的爱就像太阳一样热情,但爸爸的爱,就像月亮一样温柔,他总是默默的,总是忘了自己。他和妈妈都是这样。我在广州时,他和妈妈每逢回家,走时,都会买上一冰箱的菜,这样我就不用跑菜市场了。他们为我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也为我节省了大量的生活费。我能安心追求梦想,跟他们的支持,有很大很大的关系。
但是,自从爸爸进入CCU后,我经常想起的,还是爸爸对我那种深沉的爱。还记得,过马路时,我总是跟爸爸走在一起,他就喜欢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带我过马路。不知道,在爸爸心里,我是不是仍然是那个小小的、抱着他的大腿央求他不要走的孩子呢?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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