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奥朗:过度的自由以及过度的恐怖都无法让精神繁荣
齐奥朗(EmileMichel Cioran,1911-1997)罗马尼亚文学家和哲学家,我的哲学十二星之一,二十世纪怀疑论、虚无主义重要思想家。有罗马尼亚语及法语创作格言、断章体哲学著述传世,以文辞精雅新奇、思想深邃激烈见称。对后世的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苏珊-桑塔格等作家有重要影响。齐奥朗生于罗马尼亚乡村一个东正教神父家庭,曾在大学攻读哲学,1937年获奖学金到巴黎留学;将近60年,一直在巴黎隐居,先住旅馆,后住在阁楼里,极少参加社交活动,从不接受采访。(注:本文选自奇奥朗随笔《圣徒与眼泪》)
不要写任何在极度孤独的时刻会让你感到羞耻的东西。与其作弊或说谎,还不如死亡。
我从未迷恋过那些注定成功的事业,我总是偏爱那些我隐隐觉得已经失败的事业。我总是本能地站在败者一边,即便他们的事业应受谴责。偏爱公道的悲剧吧!
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日。整整十年,我一直梦想着拥有一套公寓。如今梦已成真,但并没有让我获得什么。我已经懊悔失去那些住旅馆的日子了。拥有比贫困更令我痛苦。
啊,我多想住在一九三七年的旅馆里。
我有一个家了——上帝啊,原谅我堕落到这等地步吧。
我是我的状态、我的幽默的连续;我徒劳地寻找着“自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惟有在我为自己的所有表象消散时,惟有我为自己的消亡而狂喜时,惟有人们所称的那个“自我”中止并取消时,我才能找到它。我们必须首先摧毁自己,才能最终找到自己;本质意味着牺牲。
惟有无边无际的不眠的时刻,当时间同黑夜融为一体,当时间便是黑夜的流淌,便是液体黑夜时,你才能感到时间在怎样地流逝。
一本书的内在价值并不在于主题的物质和重要性。否则,神学家就会成为最优秀的作家了。
本质并非文学的关键点。可以认为,对一位作家而言,重要的恰他呈现偶然和细微的方式。艺术中,要紧的首先是细节,其次才是整体。精湛必须以限定为前提。
令过去变得有趣的是,每一代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它。历史不枯竭的新颖便源于此。
我从未有过思想:总是思想把我占有。我想象自己表达了一个思想,实际上只是思想将我占有并令我屈服。
历史上伟大的时代是那些“开明专制的”时代(十八世纪)。
过度的自由以及过度的恐怖都无法让精神繁荣。精神需要一个可以忍耐的枷锁。
一个优秀的时代是一个反讽不会将你投入监狱的时代。
当你有幸成为一名“作家”时,承受匿名和承受出名一样难。
一片被遮盖的天空在我看来是一种祝福。蔚蓝会鼓动你出走;它冒冒失失,掺和到你的生活中并在你身上唤醒宗教向往病态的那一面,唤醒秘密野心恶魔的那部分。
面对电话,面对汽车,面对最最微不足道的器具,我都禁不住会一阵厌恶和恐惧。技术天才所制造的一切都会激起我一种近乎神圣的惊骇。面对所有现代世界的象征时所产生的一种格格不人的感觉。
歌德同时代人的证词。我愉快地读着,开始对这位我以前从未喜爱的人的言语发生了兴趣。不到五十岁,你是不会对歌德发生兴趣的。
奇妙的罗马尼亚语啊!每每重新回到它面前时(或者更确切地说,梦见自己回到它面前,因为,天哪,我已停止使用它了),我感到,脱离它,实在是一种罪恶的背叛。它那赋予任何词一种亲密感,将任何词转化为指小词的能力;就连“死亡”一词也享有这一温顺。曾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种现象是一种减弱,是一种谦卑,是一种贬低的倾向。可现在,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是一种丰富的标志,是一种为任何事物“增加一点灵魂”的需要。
年龄越大,我就越清楚地感到我同原籍的联结有多深。故土令我魂牵梦萦:我无法同她分离,也无法将她忘却。相反,我的同胞却令我失望,让我恼怒,我受不了他们。我们不喜欢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缺陷。我越是和他们交往,就越会在他们身上发现自己的毛病;在每一个人身上我都看到一种责备,一幅放大了的我自己的漫画。
没有任何东西比巴黎的荣耀更像虚无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也曾向往过“这”!但我已永远地厌倦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摸索、失败和期盼之后,这是惟一让我感到骄傲的真正的进步。我尽量隐姓埋名,尽量不抛头露面,尽量默默无闻地生活——这是我惟一的目标。重返隐居生活!让我为自己创造一种孤独,让我用尚存的抱负和高傲在心灵中建起一座修道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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