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原》:母狼灰儿
这一场风依然很猛。黄尘满天,黄沙满天。那尘似凝在天幕上。那沙却疯了似窜,带一种怪啸。沙山于是活了,阴洼的沙沿坡上流,流下阳洼。沙山就移动了,在不易察觉的蠕动里,埋了田,埋了地,埋了人烟。
灰儿已习惯了这风。先前,她的祖先在祁连山里,在草原上,在麻岗里。后来,就移到大漠里了。大漠好,这个孤寂的世界里,有人,但少。有枪,也少。不像别处,时不时的,就会有一声爆响,就会倒下一个伙伴。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订了一种叫“法律”的东西,把她的同类,划归到必须消灭的行列里。打死了他们的人,是英雄哩。英雄就英雄吧。英雄多了,狼们就死。死不了的,就搬家。灰儿们少了。那个叫草原的地方就异常热闹了,黄羊呀,青羊呀,老鼠呀,绵羊呀,还有许多吃草的生灵们,就死命地生孩子,死命地吃,把翠绿吃成了焦黄。把草原,也吃成沙漠了。
灰儿没想到,那个宁静的死寂的夜里,也会突突地爆起一声充满火药味的巨响。那个可爱的孩子,忽然被一种叫“死”的怪物抱走了。
灰儿虽不能理性地解释死,但知道那是一种说不出感觉的可怕,是网一样坚韧的恐惧,是陷阱似的黑洞。那火药声响过之后,她首先逃出了那黑洞,还有丈夫,还有两个娃儿。
娃儿们大了,到了熟悉生存环境的时候了。每度,她都领他们外出,教些招数,捕些猎物。她叮嘱孩儿,不能伤害直立行走的动物,那是最可怕的动物,惹了,会有麻烦。这类动物,还牧了些四条腿的动物,也惹不起。这规矩,是灰儿的狼家族世世代代遵循的规则。父亲告诉她,她不但不可以吃那些动物,还要保护自己窝旁方圆十里内的生灵们。因为,别的家族会时不时潜来,咬死那些不该咬的,栽脏,惹祸。
灰儿教孩子们捕猎的,是那些无主的生灵们,比如黄羊,比如旱獭,比如羚羊,比如马鹿……还有老鼠。吃这些,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就像两脚动物里也有罪犯一样,狼里也有了作奸犯科的坏蛋。这是狼中的败类,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灰儿们的做法是,将撵它出群去,赶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以免他栽赃。
对那两脚动物,灰儿只有忌惮,但并不怕。狼们并不知一条语录,但他们世世代代都遵循了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灰儿不希望人犯她,灰儿也不想犯人。灰儿想的是养大自己的娃儿。以前,灰儿养了几窝,天却不作美,老下雨。娃儿出一种水痘痘,娃儿不知道叫麻疹,但麻疹却知道娃儿,就没一个活的。最近的这一窝,也死了几个,还好,活着三个。
只遗憾,一个粘了眼皮,该睁的时候没睁开,成瞎狼了。这病,和那水痘痘一样, 是狼的天敌病。一生下,娃儿都粘了眼皮,母亲就边祈祷,边用那带了倒钩的舌头舔。舔开了,就是好狼。舔不开,就是瞎狼。
瞎瞎就是只瞎狼,那眼皮,长一块了。 灰灰心里,就叫他瞎瞎。
这名儿难听,但实在。狼是最实在的动物。不像那两脚动物,总美化那些丑的东西,比如把死叫升天,把耍流氓叫风流。见了异性,明明想上床了,还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狼不,灰儿想公狼了,就长长地嚎一声,音调儿温柔些,缠绵些。那意思,谁都懂。用人话翻译过来就是:我想公狼了,谁来和我游窝?这“游窝”,就同人类的“性交”了。不多时,就会有公狼寻了来,和它 “游窝”。瘸狼就是寻了来的。
常听到公狼也那样嚎叫,灰儿想了,也会循声而去,“游”上它一“窝”。灰儿从没想过写啥情书。明明心里黑了,嘴上还白得发亮。这一招,狼最讨厌。
瞎瞎就瞎瞎。
瞎瞎这名儿好,实在。灰儿爱起实在的名字,比如丈夫,就叫瘸狼。瘸就瘸呀,你本来就瘸,说不瘸,又不能把你短了的腿说长。丈夫却自封为狼王。灰儿不喜欢这名儿。明明是自吹自擂发高烧,可丈夫喜欢。你喜欢叫啥就叫去,权当做回美梦吧。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狼却相反。因这梦想,多数是贪。一贪,就坏事了。比如这“狼王”,一“王”了,老和别的公狼打架。虽说你力大,猛,可老欺负弱的,就“王”了?明明是发高烧嘛。一发烧,就出事。一天夜里,一个钢筋做的夹脑狠狠夹了他腿。
活该!那夹脑,是下在一个羊圈门口的。你不当你的“王”,跑人家羊圈门口干啥?活该!可“王”也硬手,咬断被夹的爪子,就瘸了。灰儿从此就叫他瘸狼。丈夫发烧是丈夫的事,要是妻子也跟着发烧,不出事才怪呢!
灰儿可没发过烧。丈夫“王”时,叫她当“后”。屁。老娘还不是那种浅碟子。老娘眼没瞎,不能叫“瞎瞎”。腿没瘸,不能叫“瘸狼”。可老娘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毛色。虽说狼的毛色随顺环境:春天,草芽儿一发,狼也绿潮潮;秋天,庄稼黄了,狼也黄苍苍;冬天,漠黄草白,狼也灰楚楚,可跟别的狼相比,老娘的毛色多灰,就叫“灰儿”吧。灰儿好,实在。不像那“王” 呀“后”呀,一听,就是个浅碟子自封的。
灰儿是个贤妻良母,公认的善良,公认的冷静。比如,“狼王”变成“瘸狼”后, 丈夫又气又急,想咬死那一圈羊。灰儿就劝:哟,是你自个儿不安分,怪人家干啥?人家又没说,来呀,王,这儿有夹脑哩。瘸狼就气哼哼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成不成?头都聒麻了。老子当王那阵,你嘴夹得比水门还紧,生怕老子一脚蹬了你,跟那些美丽的母狼“游窝”。现在,老子瘸了,你就整天唠叨个不停,老子不去还不成?就没去。
灰儿却想,还是叫“瘸狼”好。叫“王”那阵,啥话都听不进去。他比谁都聪明。人家一声,顶你一万声。你嘴才张,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噎死了。现在瘸了,脑子不烧了,心里也有些空处了,也能听进些话了。狼虽是那个狼,名头儿一变,就大变样了。
所以,灰儿给娃儿起名时尽量实在些。小的,叫瞎瞎;大的,叫大壮;二的,叫二壮。那瞎瞎,若不瞎,就叫小壮了;可瞎了,就不壮了,叫瞎瞎吧。瘸狼虽瘸了,心却不死,偏叫娃儿大王二王。你叫你的“王”去,老娘叫老娘的“壮” 。娃儿,壮了最好,那“王”,有啥好呢?啥“王”,都不如“壮”娃儿好。
2
灰儿最疼瞎瞎,就像人的母亲最疼残废儿子一样。灰儿在瞎瞎身上用的心最多。大壮二壮,眼贼,饿了,一口就叼住奶头。瞎瞎却要摸索半天,还常咬住已叫大壮二壮吮成空皮袋的。灰儿就把大壮二壮扔到一边,叫瞎瞎吃独食。瞎瞎吮奶头时很温柔,怕弄疼妈妈。那抽丝似的快感令灰儿产生了异样的温柔。不像“壮”们,狼吞虎咽,才长出的奶牙老咬得灰儿疼。瞎瞎好。还是我的瞎瞎好。妈疼瞎瞎,瞎瞎也疼妈。闲时,灰儿就常舔瞎瞎的眼睛。明知,这眼皮已长住了,年龄越大,长得越牢,可还是要舔。开不开是天的事,舔不舔是妈的心。尽了妈的心,就随它瞎眼的天吧。
瞎瞎弱,壮们老欺负他。大壮二壮已学会了各种招式,扑,咬,撕,吞……等等,瞎瞎却只学会了走和吮。灰儿知道,要没有同伴的照顾,瞎瞎很难生存。要是瘸狼和自己死了,瞎瞎活不了多久。除非,壮们也像他们一样待瞎瞎。可壮们还小,不懂事,常骗瞎瞎上沙坡。一拱,瞎瞎就滚到沙洼里哭了。灰儿就教训了大壮二壮,口衔了,头一抡,把他们扔出老远,摔得很重。瞎瞎才笑了。瞎瞎的笑也像嚎,可里面透出的意思不一样,两脚动物有多少种话,狼就有多少种嚎。后来,瞎瞎习惯了从沙坡上攘下了,觉得很有趣。灰儿就不再教训壮们,由了兄弟三个玩去。
瞎瞎渐渐习惯了沙漠生活,能上坡下洼,行走也快了。瞎瞎的听觉格外好,能听出百米外的黄羊轻微的脚步,能听声辨出远处老鼠的大小多少。这-一招,大壮二壮都不如他。瞎瞎的嗅觉也好,在天空还晴朗无比的时候,就能嗅出次日的雨来,还能嗅出茫茫黄沙之中哪儿走过兔子,哪儿走过黄羊,哪儿有狐子出没。这一点,灰儿自愧不如。只有瘸狼才可以媲美。瘸狼当初为“王"”时,除身大力猛外,嗅觉最为灵敏,啥危险也能嗅出,因而得到了狼家族的一贯尊重。后来,瘸了。一头更猛的狼叫“王”了。它就只在心里不安分地“王”几次,过把干瘾。看来,瞎瞎继承了瘸狼的嗅觉天分。
为了增强瞎瞎的体质,灰儿和瘸狼常带它外出。凭着超群的听觉嗅觉,瞎瞎偶尔也能扑下黄老鼠。灰儿很高兴,就也教他些本领。瞎瞎学时很艰难。除了那些与生俱来的本能外,别的,因为没法模仿,也学得很慢。灰儿也不急。瘸狼和自己还是壮年,有的是时间教它。功到自然成。
在那个悬着月牙儿的夜里,灰儿又带着娃儿上路了。这次,是带了娃儿去熟悉水源。这种亮亮的、凉凉的液体,是越来越少了。干渴已成为狼摆脱不了的噩梦。幸好有动物,幸好动物有血,幸好他们时时能捕到有血的动物。咂那血,就成为狼最美的享受。所有动物中,绵羊血最好喝。那种带着浓浓膻腥味的液体,叫灰儿们能感受到幸福的眩晕和迷醉。瘸狼老嚷唤着要去吆几只羊来。不成哟,那祸儿,能不惹,还是不惹的好。不是还有黄羊吗?虽说那血,没绵羊血那么过瘾,虽说黄羊蹄儿轻捷,逮起来费劲,常常是追个贼死也拔不到一根毛,但邀了同伙,想个法儿,时不时的,也能逮一只。虽说解不了奇异的渴,但养命还可以。
痛快地喝不到羊血,能痛快地喝些水也成。可那液体,也稀罕了。那个沙洼里,那个有两脚动物住的地方,有个水槽。有时水槽里,就有水。灰儿就带了瞎瞎们,去熟悉地形。瞎瞎最早听到了移来的脚步声,用爪子示意妈妈。灰儿也示意他:那是骆驼。骆驼是沙摸里最善良的动物,但惹了它,也很是可怕。瘸狼当“王”的时候,带了几只狼,去袭击骆驼。骆驼口一张,浓浓的咸咸的胃液就糊了瘸狼-脸,叫灰儿恶心了好久。灰儿告诉瞎瞎,别怕它,也别惹它。那是一种善良之极的动物。灰儿想不到,善良之极的动物下面会伸出一个不善良的枪口。
3
这一场大风来得很凶。沙子都蹲天上去 了。时不时的,顶上就“嗖”地飞过一沙子,不知飞哪儿去了。散的,更多。风婆子的口袋里放出多少风,风里就能带多少沙子,疯蚂蚁似地乱窜,打到皮毛上,隐隐作疼呢。虽说灰儿习惯了这风天,但还是希望天晴。天晴了,动物们才出来。灰儿们才能捕到食,喝到血,才有了安全的果腹感。风一起,动物们不知躲哪儿去了。味儿呀,踪儿呀,也全没了,灰儿们就吃些储下的肉。储肉时,灰儿们有自己独特的储法。他们不捞死动物,而是饱饱地吞了肉,由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带了来。到窝旁,刨个小坑,吐出,用沙盖了,鼓个小堆,做个记号。要是打不到食,饿极了,才吃几口。狼知道维持自己的体能需要多少肉。在这种风天里,他们不多吃,几口就够了。
灰儿吃了几嘴肉,出了洞。
外面,己黄沙满天了。各种声音乱叫, 像千万个野人在狂欢,一听,毛骨悚然的。灰儿怕,但怕归怕,仍一头扎进风沙里了。因为,风里有个声音在长长地嚎。分明是瞎瞎的声音呀!这些天,老这样。
明知道瞎瞎死了。那声爆响后,瞎瞎痛苦的扭动老在灰儿眼前晃,可又老听到瞎瞎的嚎。她不信瞎瞎死了。那么可爱的瞎瞎,那么憨势势胖乎乎的瞎瞎怎么会死?灰儿不相信。瞎瞎枪响后的那声惨叫老在心头响。一响,灰儿的心就烂了。夜里,她便到旷野里嚎。嚎声悲凉,悠长,戳通了天地,表达着-个母亲的悲哀。
……老觉得,瞎瞎憨憨地在她腹下滚,寻找属于他的奶头。那奶头,她不叫壮们吃,只给瞎瞎留着。可那胀着的奶头,老提醒她:瞎瞎死了。
瞎瞎真死了吗?那憨憨的瞎瞎真死了吗?死是啥?死就是永远见不着瞎瞎了?那么,瞎瞎没死。瞎瞎老在眼前晃呢。一闭眼,瞎瞎就来了。见了妈,就流着泪,长长地嚎。在耳旁嚎,在心里嚎,在风沙里嚎,在风沙里的柴棵下嚎。
灰儿也嚎一声。可嚎声一入风沙,就叫风沙带走了,连个音丝儿也留不下。 瞧,瞎瞎在风沙里呢。远远地,瑟缩了,“呕呕”地嚎。
灰儿朝瞎瞎奔了去。沙泼水似地打来。风一直进腔子了。耳旁仍在怪响。这怪响,淹了天,淹了地,但淹不了心。瞎瞎在心里,啥也淹不了心里的瞎瞎。淹不了就好。灰儿不怕风,不怕沙,只怕心里的瞎瞎突地没了。一没了,瞎瞎就真死了。
那个可怖的夜后,灰儿坚决地不叫丈夫和壮们再去那枪响的地方。灰儿不是兔子,兔子听了枪响,逃出,过一会,还会回来看看是不是真有枪。当然有枪。猎人正举了枪,瞄你呢。灰儿也不是黄羊。黄羊死了伙伴,总要东嗅嗅,西嗅嗅,不忍离去。结果,就永远陪同伴了。灰儿不。灰儿知道,习性,是要命的咒子。
灰儿坚决地带丈夫和壮们逃出那沙洼,坚决地不叫他们学黄羊和兔子。而且,灰儿理性上认定:瞎瞎死了。那股火,直溜溜钻进了瞎瞎胸口。
噩梦啊。灰儿长嚎一声。风沙像噩梦,总有醒的时候。可瞎瞎呢?风沙息了时,有瞎瞎不?太阳明了时,有瞎瞎不?这沙子全飞了,这大漠消失了,有瞎瞎不?没了。瞎瞎没了。瞎瞎,我的瞎瞎。这噩梦,醒不了了。
太阳在风沙里缩成了个自点了,不亮,冷冷清清地颤着,仿佛要被吹熄了。想来已 到黄昏。天上有翻滚的黄烟,正搅拌似地滚,滚过来,便是更烈的风了。那风,会裹了沙,把天淹了,把那个亮点也吹熄。但灰儿却不怕,明知道瞎瞎死了,却又觉得瞎瞎在某个所在瑟缩着叫妈妈。前者是理智,后者是感情。后者总能战胜前者。
那黄云滚来了,近了,近了。一拨儿沙子打来,劲道奇猛,裹了灰儿身子。灰儿便不由自主地滚下阳洼了。风卷沙流,像泄洪,流下阳洼,差点淹了灰儿。
灰儿一骨碌翻起身,抖抖毛,抖去毛中的沙子。明知那是白抖,才抖去,又落了, 还是抖抖。她真怕流沙埋了自己呢。这事儿,也出现过。某次大风里,流沙埋了另一个狼家族的洞穴,把八匹狼埋成干肉了。
她顺了风,蹿上一个阴洼。阴洼里沙上流,阳洼里沙下流,顺阴洼上,就不会被沙埋了。上了阴洼,灰儿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这时,天空怕连空气都没了,全是沙了。这鬼天气,真是少见。灰儿头朝南,背了风,叫沙鞭抽自己脊背去。那儿毛多,耐打,耐磨。不像面部,许多地方没毛,叫风沙拧成的鞭儿抽不了多久,便血乎乎了。
背了风,才睁开眼,灰儿便看到滚滚黄沙朝南去了,遮天盖日的。去了哪儿?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去了人住的地方,把那儿的人烟挤了,繁殖出通天彻地的黄沙来。
但没了人烟是人的事,灰儿懒得去管。 灰儿只管瞎瞎。只要心里有瞎瞎,只要风里有瞎瞎的长嚎,只要瞎瞎在满天飞沙的某个所在瑟缩,灰儿泼了命,也要去寻。
4
风沙最烈的时候,就无风了,只有疯窜的沙子。灰儿有些灰心了。她怕那啸卷的沙埋了自己,把自己变成干尸。沙漠里常有这类干尸,皮呀,肉呀,骨呀,都干了,虫儿也没吃它。不像草原上,那动物尸体,很快就腐了,上面爬满白生生的虫儿。
灰儿喜欢草原。草茂盛了,动物多了,灰儿也犯不着去招惹人。只有在实在打不到食,快要饿死的时候,才去袭击一次家畜。但人总是愚蠢,瞎猫盯个死老鼠,总拿这一次当百次,不是乒儿乓儿用喷火的棍儿咬,就是下夹脑、放毒药,灰儿们只好进沙窝了。
灰儿到哪儿都成。雪山也成,森林也成,沼泽也成,大漠也成,雨雪也成,风沙也成,灰儿们总能设法活下来。瞧,这风沙里,那两脚动物,连个屁影儿也不见,灰儿却仍在寻觅呢。
风中老有瞎瞎的叫。一想瞎瞎,灰儿便不怕变成干尸了。明知道他死了,又觉得他活着。瞎瞎,莫哭,妈不是正找你吗?灰儿长嚎一声,却进了一嘴沙子。那泼水似入口的沙子,怕是填喉管里去了。
迷了眼,留条细细的缝儿,叫睫毛挡了沙,望去,仍彻天彻地的黄。那北边天上,风沙还浓浓地滚呢,丧着浓烟,滚着褐黄,滚着死亡的气息。看来,这风,一时半时的,停不了。停不了,由它去。灰儿想嚎,却硬将嚎声咽了,仄了身,逆了风,费力地跑起来。它已顺风跑了许久,再跑,就到天边了。逆风一跑,沙打在鼻脸上,死疼。灰儿知道,这风沙绞成的鞭子,抽不了几下,就能抽去脸上的毛,抽出血来,但也顾不了它。
那呻吟,又在风里游曳了,很弱,很轻。这是几天来耳中心中老响的呻吟,是受了委屈的瞎瞎独有的嗲声。瞎瞎嗲起来多鼻音,哼哼咛咛,像羽毛在心上搔。不像大壮二壮,多用喉音,跟瘸狼一个腔调。还是我的瞎瞎好。瞎瞎的好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个小毛团的时候,灰儿就觉得与瞎瞎有种贴心贴肺的默契。瞎瞎,我的瞎瞎。灰儿的心抽搐着,仍眯了眼,仍留了细细的缝,仍用睫毛挡了沙粒,望去,那黄沙滚滚的不远处,果然有个大柴棵。瞎瞎,正在下面长声地叫呢。
瞎瞎,我的瞎瞎。灰儿扑过去,强劲的风后拽她身子。沙鞭越加凶猛地抽打。她鼻腔酸了,像要流泪。说不清是沙抽的,还是激动所致。
憋了气,用足劲,逆风窜去。瞎瞎近了。瞎瞎笑了。瞎瞎叫妈妈了。瞎瞎扑了出来。灰儿这才发现,那“瞎瞎”,原来是一只硕大的灰兔。
灰兔惊叫了儿声,逆风跑去。速度并不快,灰儿几下就能扑倒它。但她却失了魂似地呆痴了。灰兔在风沙中一下下跳着,远去了。
“看在瞎瞎面上,饶了你吧。”
灰兔消失了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
这时,她才感到一种奇异的饿,想来腹里的那点儿肉早没了。灰儿头晕眼花了。
5
日头爷从沙山顶上滑到那边时,风住了。风沙没了。空中仍有纤尘,蔽了天,把一切弄模糊了。这是风后独有的天气。那蔽日的黄,好多天才散。除非是来-场雨。只一夜,就能洗出遍天的明净来。
灰儿逮只老鼠,吃了,压压饥。沙窝里,老鼠成灾了。灰儿不喜欢老鼠的肉味。那昧,怪怪的,说不清是土味,还是啥味。那味儿,倒胃口,老叫灰儿想起老鼠的不洗澡来。也许那怪味,就是不洗澡所致。灰儿只有在逮不到黄羊,或石羊,或青羊时,才吃老鼠。找个大些的,闭眼吃了,压饥。瘸狼可不。那耗子,一口一个,肚子怕成鼠窝了。瘸狼食量大,老嚷饿。不像灰儿,几嘴肉,就够一天的花销。灰儿喜欢吃黄羊肉。那肉,精,嫩,想想,都流口水。当然,比黄羊肉好吃的,是羊血——不是野羊,是牧人的羊。野羊老跑,消尽了脂肪。牧人的羊血里,多脂,膳膻的,滑滑的,糊糊的,想想都醉,别说饮了。
灰儿流口水了。一想羊血,就这样。她拌几下嘴,磕几下牙,长嚎一声。因为风息了,嚎声窜了个远。
夜渐渐来了。灰儿喜欢夜,但也不怕昼。她不像狐子,一见太阳,头就疼;可仍喜欢夜。夜好。夜里静。好多东西都在这里活动,狐子呀,旱獭呀,老鼠呀一一想到老鼠,灰儿的心里阴了一下。对这东西,她咋也喜欢不起来。那丑丑的样子,那酸酸的肉,那怪怪的气味,总叫灰儿别扭,虽然吃它,可并不喜欢它。不过,大壮二壮喜欢。这一点上,他们也像瘸狼。他们就是在扑老鼠时学会了捕猎。想到“捕猎”,灰儿笑 了。灰儿的笑是喉间的咕噜,很低……那也算捕猎?那肉乎乎的小玩意儿,跑不快,又没尖牙利爪,一爪拍去,就翻白眼了。不像黄羊,会跑。那跑,是怎样的快呀!那蹄儿,仿佛踩的不是沙,而是弹簧,嗖一一一大截,比风还快。它还会用后蹄踢。一次,灰儿叫那蹄儿“扫”了一下,就是一条血口子。若叫踢腹上,还不破膛?还有羚羊,那跑,怕是比黄羊还快哩,尤其那角,刺刀似的,追急了,扭了头,那角就“嗖”地刺来。豁耳朵的那个母狼,就叫羚羊破过膛,悬乎乎死掉……这才叫“捕猎”呢。大壮二壮的逮老鼠,只能叫“玩”。
玩也好,虽说大壮二壮有瘸狼的坏毛病,可总是娘肚里掉下的,十指连心哩。哪个也扯灰儿的心肺。爱玩了,就玩去。就当你们“捕猎”,总成吧?
想到大壮二壮,灰儿又想起瞎瞎。一想瞎瞎,心又抽搐了。这瞎瞎,成为她心上的伤口了,稍一碰,就钻心地疼,就觉得天也灰了。即便黄尘满天,灰儿也觉得天灰了。那灰,腌透心了。灰儿就觉得没活头了。这感觉也很怪。没瞎瞎,还有大壮二壮呢,为啥就没活头了?不知道。反正真觉得没意思活了。
灰儿又嚎一声。这是真嚎,伴声的,是泪。想不通,那长两只脚的,为啥用棍儿喷火?老娘又没碍你吃屎的路。为啥?
记得还在草原上时,灰儿的同伴多。遇了事,一叫,就成百上千了。后来,人就骑了马,围了来。乒儿乓儿的,就倒下一大片了。那时,灰儿梦里也乒儿乓儿地响呢,睡不实落,时不时的,就惊叫。记得那时,草原上多吃草的野生动物,灰儿们打食容易,那两脚动物养的牛呀,羊呀,马呀,很少 动。至多,出来几只偷嘴的败类,时不时,咂几口血。祸就是它们惹的。
那也是噩梦呢。一想,灰儿的心就抖了。狼尸像地里的麦捆子一样摆着,瘆怪怪可怖。灰儿想不通,很想问:不错,那败类,是吃了你几只羊。可你算过没?我们收拾了多少破坏草场的坏蛋呀。只瘸狼,怕也消灭了万把只老鼠呢,还不说别的食草动物。有了好草场,还怕养不出损失的那几只牲口?
不想了,灰儿晃晃脑袋。跟那些两脚动物,没啥好计较的。
空气潮湿了。气流凉了许多。灰儿望望天空,天上有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天虽黑,灰儿却能辨出比天更黑的云来。而且,那是积雨云,怕是要下雨了。对瞎瞎的思念,迟钝了灰儿的直感。那风沙一搅,更把心头的清明搅没了。要不然,灰儿能提前知道何时下雨的。这本领,狼都有。那雨,若测来大了,就多打点食。若小了,也不必打乱规律了。不过,那雨呀雪呀,灰儿以前并不惧。一生了那些要债鬼娃儿,灰儿就得多留心。窝要安在高处,别叫雨淹了。要选干燥处,太湿了,会惹来麻疹。母狐子也怕麻疹,一下雨,她就会给老天爷磕头,求它少下些雨,再下,娃儿就叫麻疹出死了。灰儿见过几个磕头的狐儿,但没进攻。一来她正饱着;二来,嫌那肉臭;三则,她也希望天少下点雨。那么,你磕头吧,应了,也好。不应,老娘也不给你工钱。
灰儿从不拜天。她不是不信它,而是不怕它。她只是嚎,伸长了脖子,口朝了天,用声音长长地刺了去。不多久,天就裂了,露出笑眯眯的日头爷来。不过,有时,嚎声也刺不破厚脸的天。它总是板个脸,不露个笑脸儿,或是刺疼了,天的泪就淋漓个不停。那雨下呀,下呀,再下呀,狼娃儿就会出一种红痘痘。灰儿的几窝孩子,就是叫红痘痘出死的。所以,她才格外疼瞎瞎。
瞎瞎,我的瞎瞎。
这瞎瞎,成心上的刺了。不经意撞一下,心就哆嗦了。
6
那雨,终究是落了。先有把亮亮的刀子 在天上利利地划了一下,一团云就爆炸了。那声音,好大。灰儿觉得地皮儿都动了。她打个哆嗦,一溜风往窝里去了。那雨点儿,却也撵来了。蹄瓣儿大的雨点儿,稀稀地落。
没了风,行来,就不费力了。窜不了多久,灰儿就到洞口了。大壮二壮守在洞口,望外面。一见灰儿,就欢快地迎了来,用头在她腹下咕蠕。灰儿这才觉出奶子很胀。怪。行了这么长路,咋没觉出奶子的胀来?
莫非,那风沙进脑子了。一种轻松的被吮吸的快感从奶头荡向全身。灰儿感到母亲才有的那种幸福的眩晕。大壮二壮虽会捕食了,却爱咂妈的奶头。他们这时的吮吸,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一种撒娇方式。灰儿很是幸福,就进了洞,半眯了眼,任大壮二壮咂去。在风沙里折腾了许久,她有些累了,不觉间便迷糊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炸雷,把灰儿惊醒了。洞外,已是瓢泼大雨了。闪电时不时撕开夜,把彻天彻地的水帘照给灰儿看。沙上都汪水了。那沙,虽也渗得快,但挡不了水的泼。沙面上尽是水泡儿。瘸狼也伏在洞口,看那雨。这洞就是他发现的,在一个崖头上。这种崖头,时不时地,就会从沙中冒出;时不时的,又给沙埋了。曾是人住过的,后来,沙撵了人,埋了庄墙。再后来,风吹开了沙,那崖头又露了,几只灌猪在上面开了洞。一天,几人来挖灌猪,弄大了洞。再后来,瘸狼发现了洞,叫灌猪住进了自己肚子,自个儿收拾一番,搬进洞里。终究有一天,沙还会埋了它。因为,风一刮,北面的那道大沙岭就移来了,一寸一寸,一尺一尺,终究会埋了崖头。灰儿们便会在它到来之前,找个新窝。好在现在,还有老长一段距离,一时半时的,还埋不了,不急。
崖上有水珠儿落下,滴在灰儿的毛皮上。她闻到一股土腥味。这味儿,雨落崖头时才有,雨打沙地,就没这味儿。这土腥味,加上孩子们的味儿,自己瘸狼的味儿,还有黄羊的碎毛片味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味儿,构成了家的味儿。平日,一进窝,灰儿就暖融融了。可今日,总觉少了种味儿,总叫灰儿心神不宁。想了许久,才记起,窝里缺的是,瞎瞎的味儿。
瞎瞎,我的瞎瞎。
雨噼里啪啦地叫。瘸狼低嚎一声,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惊奇。这是个没心肝的家伙,瞎瞎死了,却像没事一样。公狼都这样?不见得。那豁耳朵狼就比瘸狼有情义些。老婆孩子叫人剥了皮,他那阵长嚎,连天都嚎裂了呢。对了,这雨,莫非就是裂了的天漏下来的?
灰儿望望洞外。那雨,一时半时的,怕停不了。停不了就停不了吧。那天,瘸狼带了一肚子肉来,吐出,埋在洞旁的沙里,少些吃,能吃几顿的,饿不死。
可灰儿却总是心神不宁。
7
那股熟悉的味儿又从心里冒出了。是瞎瞎的。又是虚味儿。那味儿,不经意间,就从心里溢出了。一着意,却不见了。老这样。以前,瘸狼“王”时,从不光顾灰儿。灰儿寂寞时,也和一个公狼“游”过“窝” 。那狼臭,几个月了,那臭味儿时不时就飘进灰儿心里。虽是虚的,可一嗅见,她的身子就腾地热了,就想再“游”他一“窝” 。瞎瞎这味儿也一样,只是另一种刺激,瞎瞎的熟悉味儿一袭,灰儿的心就叫泪淹了,噎噎的,虽是个虚昧儿,那心里的噎却是实的。
瞎瞎,我的瞎瞎。 雨斜织了,意味着起风了。风声一大,沙洼里就呕呕了,像千百只狼在嚎。经了半天风沙。灰儿的心和耳朵都叫风沙填满了,聒噪得有些烦。这雨中的风声一起,灰儿就恼怒地起身。这时,那熟悉的瞎瞎气味再次袭来。同时,她听到了风雨中瞎瞎的嚎哭。那是瞎瞎独有的嚎哭。有时独自玩,离窝稍远点,迷了路,瞎瞎就那样无助地嚎,边呻吟,边倾诉,边扯长了嗓门,幽幽地嚎。灰儿最怕听瞎瞎的嚎,一听,心就碎了。
瞎瞎,我的瞎瞎。
灰儿一头扎进风雨里。听得瘸狼惊愕地嚎叫了一声。
滚!你个没心肝的瘸货。
风雨扑面打来。那雨点密,大,是典型的暴雨。灰儿的皮毛很快湿了。但灰儿不怕,相较于风沙,雨好受多了。瞎瞎仍在前方呻吟,在倾诉般幽幽地哭。一道闪电劈来,照亮前方的水帘。那风雨,密密地织了,把天和地扯一处了。那水帘一直远去,远去,远到天边了。或是没有了远处,把远近也像天地那样扯一起了。听得见瞎瞎的嚎,也嗅得出瞎瞎的味儿一一 怪!这味儿仿佛“实”了,一耸鼻,就扑鼻地浓一一可是看不到瞎瞎。瞎瞎叫水淹了。瞎瞎在雨里无助地哭呢。瞎瞎缩在一个所在哭妈妈呢。一定是这样。灰儿鼻腔酸了,热热的液体涌出眼眶,和雨水交织在一起。
灰儿朝有瞎瞎的所在死命地窜。瞎儿在哪儿?哪儿都有瞎瞎,灰儿就哪儿都窜。叫那电闪吧,叫那雨泼吧,叫那风叫吧,灰儿有瞎瞎,就啥也不怕。瞎瞎,别怕,瞧,妈来了。
一团红红的火球从云里跌落了,在大漠上滚来滚去,发出震耳的轰鸣和刺鼻的怪味。那火球,骇死人哩。灰儿驻足了,心跳得凶。怪,她总怕那怪怪的火。说不清这乱跑的火是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若滚了来,定能烧了自己毛皮,把身子炸成碎片。可别炸着瞎瞎呀,你个坏火,你是啥?是雷神爷的眼珠子吗?还是啥?啥了啥去,别烧了瞎瞎就成。不,不是烧了,是惊了……惊了也不成。
最怕瞎瞎“惊”,白昼里惊了,夜里就不安稳。梦里时不时惊叫。那叫很利,一下子就把灰儿刺醒了,瘸狼也醒了。瘸狼耳尖,一有点动静,就醒了。一醒,臭嘴里就咕哝,仿佛瞎瞎不是他亲生的。不过,亲生不亲生,灰儿也不知道。生瞎瞎前,和灰儿“游窝”的,也不是瘸狼一个。灰儿于是容忍了瘸狼对瞎瞎半夜惊叫的恶声恶气,但疼瞎瞎的心并不稍减。
那火球,在沙漠里疯魔似地滚着,也响着,声音和雷一样。莫非,这就是雷了,还发出一种怪味。这味儿,以前灰儿闻过。有个同伙,见团鸡肉,一咬,砰,爆炸了,就发出这怪味。据说这火球,在大漠里乱窜时,在殛一种精灵,比如,成精的狐子呀,狼呀,还有别的妖怪。灰儿不知道妖怪是啥,只知道自己没成精。此刻,她啥也不是,仅仅是个母亲。一个在暴风雨中寻觅孩子的母亲。这天雷,总不能踵母亲吧。
瞎瞎一一瞎瞎——
那火球,滚一阵,滚出一股股硫磺昧和巨响后,不见了。雨泼得更凶,仿佛,天已不是下雨了,而是在泼水。这水,更因风的劲吹而激射了,打在脸上,很疼。灰儿有些冷了,心更冷。四周是很黑的夜。除了时不时撕扯天空的闪电外,夜凝成一块了,很像死。一想死,灰儿就哆嗦了。瞎瞎,莫非真掉进这样的黑里了吗?那我就找吧,把这黑,每一寸都摸过,不信还找不到你。灰儿长嚎一声,嚎声才出口,就叫暴风雨泼进沙里。
那嚎,泼息就泼息吧。泼不息的,是灰儿的心。灰儿努力地四下里搜寻。脸迎了雨时,眼就火辣辣疼,照出的,仍是模糊。那雨,织了帘子,把啥都模糊了。看来,只有靠嗅觉了。用力嗅嗅,又发现瞎瞎味没了,只嗅出潮湿的气息。但瞎瞎的呜咽,时不时地,在心头和耳旁响起,那就循了这声音找吧。
循了心头的声音,灰儿在雨里窜着。雨似激流。行来,很是费劲。这不怕,怕的是心中的呜咽,忽儿在前,忽儿在后,忽儿在左,忽儿在右,叫灰儿无所适从了。那闪电,也许久不亮。风倒更激了,呕呕岖,怪叫着。
灰儿委倒在地,哭了。这次的嚎哭声,可把风雨声盖了。它利利地刺人黑黑的苍穹。
8
暴风雨是五更息的。 灰儿奔了一夜,寻了一夜,嚎了一夜。
当那个红红的太阳悬上沙岭时,灰儿心头的风雨也息了。她接受了一个现实:瞎瞎死了。这死,不是掉到黑暗里,而是永远没有了。怪的是,灰儿的心头却异常平静。
云没了。天空异常明净。昨日的风卷起的满天沙尘叫雨泼进地面了。天的蓝,和灰儿心里的平静成一体了。
大漠灰灰的,不似以往那么焦黄。那日头,红得像喷火的枪口。瞎瞎就是叫那样的枪口喷死的,灰儿很平静。
几只黄羊从远处窜来,见灰儿,斜刺里惊了。灰儿也懒得追,腹内固然很饿,昨天吃的老鼠叫一夜的寻觅消尽了,很饿,灰儿仍懒得去追黄羊。她不想打破那平静。
立在高高的沙山上,望那葬埋了瞎瞎生命的沙洼。那沙洼很小,几间灰灰的房子,几个灰灰的人,几群灰灰的牲口,给了灰儿灰灰的心。
牛群出了栅栏。羊群也出了,还有其他大牲口。牧人们很响地说笑。灰儿却很平静,她冷冷地听那说笑,冷冷地看那说笑的人。而后,她款款地走向最高的山坡,拉了一泡白色的夹带着毛皮和骨碴的狼粪,长嚎一声,告诉牧人们:这是我的地盘,两脚畜生们,你们滚吧!
在牧人的惊叫中,灰儿款款离去。太阳里,灰儿成一道剪影了。
此后的灰儿,将是一个复仇的母亲。
——发表于《飞天》2002年第4期
——节选自雪漠长篇小说《猎原》2003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