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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作家为谁而写?

2015-04-10 08:34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文学报 浏览:50253049
内容提要:我写,只是为了让手动,让思绪自由移动。我写,是为了排遣失眠的时光。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作家为谁而写?

作家为谁而写?这问题最简单的形式,出现在写日记的人身上,答案很少是“谁也不为”,但这样讲有误导效果,因为我们能听到的答案都是出现在作家已经写好出版的书里。瑞典作家希加玛·索德堡1905年出版的惊人小说《格拉斯医师》中,有写日记习惯的同名主角这么说:

此刻我坐在打开的窗边,写着——为了谁?不为任何朋友或情妇,甚至也不为我自己。我今天不会读自己昨天写了什么,明天也不会读今天写了什么。我写,只是为了让手动,让思绪自由移动。我写,是为了排遣失眠的时光。

说得跟真的一样,而他确实说得够逼真——我们的读者很容易就相信了。但真正的事实,在这幻象背后的事实是,写这段文字的人并不是葛拉斯医师,也不是毫无对象。写作的人是希加玛·索德堡,对象则是我们小说中进行书写的虚构人物,鲜有不为任何人而写的。通常就算是写虚构日记的虚构作家,也希望预设读者的存在。接下来我要举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的一段为例,该书于1949年出版后不久,当时年纪还很小的我便读到了。我们都知道《一九八四》的故事背景在一个由“老大哥”统治的、晦暗极权的未来。主角温斯顿·史密斯在破烂店橱窗里看见一样违禁品:“一本厚厚的四开大的空白记事本,封底是红色,封面是大理石纹”有着“平滑的乳白色纸张”。他渴望拥有这记事本,尽管如此会带来危险。哪一个作家不曾有过类似的渴望?又有哪个作家不曾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简言之,亦即揭露自我的危险?因为如果你拿到—本空白的本子,尤其是有着乳白内页的本子,你就会想要在上面写字。温斯顿·史密斯就这么做了,用的是真正的笔和真正的墨水,因为这样才对得起那漂亮的纸页。但—个问题接着冒出来:

他突然开始纳闷,自己写这本日记是为了谁?为了未来,为了尚未出生的人……他第一次体会到自己所做的这件事多么非同小可。你怎么能跟未来沟通?这种事本质上就是不可能的。要么未来跟现在一样,那么它就不会聆听他;要么未来跟现在不同,那么他的困境届时也就没意义了。

这是作家常碰到的两难问题:谁会读你写的东西,不管是现在或以后?你希望谁来读?温斯顿·史密斯的第一个读者是自己——把自己违禁的思想写在日记里,让他觉得满足。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受温斯顿·史密斯这本记事本的描述吸引,也试着写起日记,不过不了了之。当时我之所以写不成日记,是因为无法想象读者。我不想让任何人读我的日记,只有我自己能看,但我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在日记里写些什么,那又何必把它写下来?好像只是浪费时间。但很多人并不认为如此。许多世纪以来,至少是用笔用纸的那些世纪,无数人忠实地写出无数本日记,其中大部分默默无名,有些则很出名。塞缪尔·佩皮斯是在为谁写日记或者圣西门?或者安妮·法兰克?这种真实人生留下的文件,有某种魔力。它们竟能存留下来、传到我们手中,感觉仿佛得到意外宝藏,或者死者复活。

如今我倒是会记日记,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我知道读者是谁:就是大约三星期之后的我自己,因为我现在已经无法记得自己在某日某时做了什么。人年纪愈大,就愈能体会贝克特的剧作《克拉普的最后一卷录音带》。这部剧作中,克拉普用录音带写日记,年复一年。他唯一的读者——或说听者——是他自己,将自己早年生活的录音带片段放出来听。随着时光流逝,他愈来愈难把现在的自己跟以前的那些自己连在一起。就好像那个关于老年痴呆症的差劲笑话“至少这样你天天都有不认识的新朋友”。但在克拉普的情况,以及我自己也愈来愈常发生的情况下,这些新朋友就是你自己。

就作家对读者的关系而言,私人日记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因为作者和读者理应是同一人。就形式而言,私人日记也是最私密的,其次我想则是私人信件:一人写,一人读,分享一份私密。“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这世界从不曾写信给我”,艾米莉·狄更生说。当然,要是她把信寄出,应该就会得到比较多回音。但她确实设想了一个或多个读者,至少是未来的读者:她把自己的诗作仔仔细细收好,甚至缝成一本本小册子。她相信未来会有读者,读者会认真读她的作品,这点跟温斯顿·史密斯的绝望正相反。

绕完了这一圈,现在我要回到第一个问题——作家为谁而写?并提出两个答案。第一个答案是一个故事,关于我的第一个真人读者。

9岁时,我加入了一个秘密公社,其中特殊的握手方式、口号、仪式、座右铭一应俱全。这个社名叫“棕仙”,相当怪异,参加的小女孩假装是仙子、矮地精和精灵,领头的成人则叫“棕色猫头鹰”。不幸的是,她并没有打扮成猫头鹰,我们这些小女孩也没有仙子服装可穿,这让我颇为失望,不过没有到失望透顶的地步。

我不知道棕色猫头鹰的真名叫什么,但我认为她很有智慧又公平,而当时我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因此我非常崇拜棕色猫头鹰。我们的活动包括完成各种任务,完成后或许可以得到徽章缝在制服上。要得到徽章有很多方式,包括缝纫、捡拾秋天的种子等等,我另外还做了几本小书,方法很平常:把书页折好,用补袜子的毛线缝好,然后加上文字和图画。我把小书交给棕色猫头鹰,她很喜欢,这一点对我来说绝对比得到徽章更重要。这就是我第一次真正的作家——读者关系。作家是我,中介是我那几本小书,对象是棕色猫头鹰,结果是:她得到乐趣,我得到满足。

许多年后,我把棕色猫头鹰写进一本书。她在我的小说《猫眼》中仍然吹着哨子监督结绳测验,她出现的原因就是许多人事物被写进书里的原因。当时是1980年代,我想真实生活中的那位棕色猫头鹰一定早就过世了。

然后几年前,一个朋友对我说:“你书里的那个棕色猫头鹰是我阿姨。”“她还在?”我说,“她不可能还活着吧!”但她确实还在,于是我们前去拜访她。棕色猫头鹰已经九十多岁了,但她和我都很高兴见到对方。喝过茶后,她说:“我想这些应该给你。”然后拿出我50年前做的那几本小书——不知为什么她还留着——交还给我。三天后,她过世了。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答案:作家写作是为了棕色猫头鹰,或者为了当时生命中等同于棕色猫头鹰的人。一个个别、特定、真实的人。

接着就是我的第二个答案。在以萨·迪纳森的《带著康乃馨的年轻人中》,年轻作家查理正为作品感到绝望,听见了上帝的声音。“‘来吧,’主说。‘我和你立个约。除了写书必须的苦难之外,我不会额外给你更多苦难……但你必须写书。因为是我要那些书被写出来,不是大众,更不是书评家,而是我,我!’‘可以确定这一点吗?’查理问。‘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主说。”

所以,作家就是为这个对象而写:为了读者。读者不是“他们”,而是“你”。为了“亲爱的读者”。为了存在于棕色猫头鹰和上帝之间某处的,理想中的读者。而这个理想读者可能是任何人——任何一个人——因为阅读永远跟写作一样个别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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