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作家(二)
◎张存学:我们暂且不讨论陕西作家的创作。西部其他地区的作家对生活的积累是相当深厚的,可以说,他们天生与土地有一种融合的关系,所以他们在本土生活的写作上,是有着先天优势的,在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当中,大地的气息非常浓厚,地域特点也格外突出、鲜明。另外,他们的小说中呈现出来的人文景观与其他地方的作家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让他们具有了一种独特性。但是,如果西部作家仅仅把自己限定在西部这个狭窄的圈子里面,仅仅把自己的眼光和精神资源限定在西部农村,他们的创作就会出现很大的问题。因为,精神是一种更为广阔的东西,它应该能够包容更多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是世界性的。
就西部作家的现状来看,他们在拓展精神资源方面做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而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恰好是非常重要的。作为一个能够不断成长的作家,你必须在创作这条路上汲取各种滋养,而不能紧紧抓住西部土地上的一点点东西。或许抓住这点东西的原因,是你离不开大地的根本,但你仍然必须向外、向更远的地方去看、去吸纳、去融合,这样你才能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当过十几年的小说编辑,对西部的创作情况有着比较全面的了解。在我看来,精神滋养方面的问题,就是西部作家比较突出和严重的局限。比如说,东南的一些作家在文字的灵气和接纳现代生活、理解当下生活的方面,可能比我们更加优秀,而且他们的写作感觉也更具当下性,这就是他们胜于西部作家的地方。但是这些人也存在着精神滋养方面的问题,这一点跟西部作家是一样的。西部作家跳出西部这个圈子,再来看西部这块土地的时候,就会发现这块土地本身具有非常深厚的精神资源。如果他们吸收了更广阔的外部精神资源,再来反观西部的这种精神资源,他们的根就会扎得更深。
●雪漠:这不仅仅是西部作家的局限,所有中国作家都面临着这个问题。在当下这个时代,我们大家都需要一种超越。你的小说中,就有一种非常独特的东西。你刚才说过,精神方面你受到了福克纳的影响,那么技巧方面呢?
◎张存学:在小说语言方面,最初我受到了海明威的影响,比如在创作《罗庄》的时候,福克纳和海明威对我的影响就比较明显。八十年代,这两位美国作家在中国的影响力比较大一些。后来影响了我的,还有黑人女作家莫里森。我觉得她非常了不起,她的想象空间与情怀,再加上黑人特有的叙述气息,构成了一种非常优秀的东西,而且译者的翻译也很好,我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接下来,我经常阅读一些诺贝尔获奖作品,包括入围作品,这类阅读一直没有间断。再后来,我发现自己必须对中国古典文学有所了解,或者说,我必须走进中国古典文学中去,因此我朝着这个方向延展了自己的阅读,同时也读了一些“四书五经”之类的著作。在阅读“四书五经”的时候,我不相信别人的解读,而更愿意自己去解读这些经典作品。比如,《论语》里经常提到“仁”,许多人对此都有自己的解读,但我所认为的“仁”跟他们所解读的“仁”是不一样的。我更愿意拥有自己独立的理解,而不是去附庸别人的解读,而且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读老子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雪漠:在眼下这个时代,与时俱进的解读是非常重要的。
◎张存学:对于源头性的东西,我们必须得靠近。
●雪漠:你的《轻柔之手》已经相当优秀了,那么你觉得自己要从什么地方入手,才能超越目前的创作状态,或者说创作水平?
◎张存学:其实《轻柔之手》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或者说缺少一些东西。说白了,就是它还不够自由。
●雪漠:还是精神自由和文学自由方面的问题。
◎张存学:如果当初的创作能更自由、更纯粹一点,这个文本就会更接近我的期望。
●雪漠:这种自由为什么会受到限制?
◎张存学:我还没有打破一些观念性和意识性的东西。
●雪漠:佛教称之为“所知障”,也就是知识、习气、文化底蕴、教育、基因所构成的一系列障碍。
◎张存学:最令我感到自信的是,我能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存在,而且在努力地打破这个束缚,至于将来能打破到什么程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雪漠:你说得非常好。之前你谈到帕慕克,并且提到了东西文化的交汇以及他独有的文化背景,那么你觉得,对于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作家而言,他最值得借鉴的东西是什么?
◎张存学:帕慕克可以算是一个书斋作家。在中国的一般读者看来,他最好的作品就是《伊斯坦布尔》,因为这本书让大家觉得非常亲切,但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写得更饱满一些。不过,你读《雪》和其他长篇的时候会发现,他在小说构架上有着一定的独创性和原创性。另外,他的作品中充满了东西文化的碰撞,这也是他创作的一个独特之处。然而,他的高度是超越这些东西的。
●雪漠:他说自己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他的作品却富有一种宗教精神。
◎张存学:他是理解宗教的,比如伊斯兰教。《我的名字叫红》和《雪》这两部小说当中,都涉及了这方面的内容。他自己也说过,他思考的是这个时代的人类所面临的巨大困境,这一困境是整个人类所共有的一种状态。我想,这正是帕慕克的伟大之处。而且,读他的小说时你会发现,他所涉及到的,实际上是当下人类最主要的困境,如果没有巨大的精神资源,他根本就不可能觉察到这个东西。然而他不仅觉察到了,还用文字将其展示了出来。
●雪漠:帕慕克很有意思,他的选材具有当代性。就是说,看起来他在描写一些历史性的东西,但他的着眼点还是这些东西对当下世界的意义。这一点我觉得非常好,也是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相似之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有一个特点,就是他既有历史的超越性,又有当下的敏感性。
◎张存学:谈到当下性,我就会想起里尔克这位诗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受时代的限制,是一个超越时代的人物。
●雪漠:他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什么地方?
◎张存学:在一个精神贫乏的时代,或者说一个“神”渐渐远去的时代,在欧洲的某种文化背景之下,他一步一步地向“神”走近,寻找“神”的踪迹。
●雪漠:最后他找到了吗?
◎张存学:最重要的是他寻找的过程,这代表了他的一种姿态。
他写过诗歌,也写过散文,但他最大的成就还是在诗歌的领域。即使将他的诗歌放在当下这个时代来衡量,你还是会觉得他达到了一种了不起的水平,这说明他远远地超越了自己所在的那个时代。虽然他的创作仍然存在尼采式的痕迹,但对现在的写作者来说,依然有着一种巨大的召唤力。
今天,我们一直在讨论精神层面的话题,可是这些话题发展到最后,还是得归结到向“神”靠近的问题。因为,只有靠近“神”,我们才能更加清楚地观照到当下的一些困境。不过,相对于这种观照,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接近“神”。另外,在靠近“神”的过程中,我们会渐渐拥有一种为价值层面的东西划界的能力。那么,在面对诸多事物的来源时,我们也就有了思考的可能性。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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