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闲坐

无事闲坐

文\杨宣强

雁石坪，这个普通的高原小镇，它曾蜘蛛样趴在我办公室的墙上，是那样的渺小，谁的目光都不屑停留。一张放大的地图上如同米粒样的雁石坪，无论如何也塞不满我的牙缝，而我用脚踏进这块土地时，却发现，我连这块土地上最弱不禁风的草也算不上。无数次，我看着悬挂在墙上的雁石坪，它处在青海省的地盘，行政管辖却如弃养的孩子般划归西藏自治区安多县多玛区。雁石坪在从远古走向今天，尘封的岁月中，有过怎样的历史际遇，我不得而知，但这种不清晰的事实，也非常美好，藏人，汉人，牧人，生意人，都在这小小的地方生活融洽。

我从格尔木来，500多公里的路程，从2700多米的高度到达4750米的高度。雁石坪镇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一单薄如硬币的军营泵站，泵站距小镇还有一段路程，营房更似一块微不足道的碎石。

一个人，比石子还碎屑，坐在一处长满草的山坡上，纹丝不动，专心致志。

我不知他为何要坐在山脊，太阳磨蹭着爬上头顶时，大地上一片光亮，有种晕眩的耀眼。我不知他是在感觉阳光的温暖，还是在品味青草的气息，他面对河谷，让阳光与波光汇集在脸庞。好多次，有人告诉我，说是在这里呆久了的人，都爱静静坐上一阵。我是第一次见到一位独坐者，他无声无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如同一尊腊像。

他是从内地来的独坐者。据说，曾经在泵站当过兵，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来藏区旅游，途经此地，便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作一次精神的小憩。这片土地是他最近的向往和最高的仰望，对于土地的热爱，人有时真不如一棵草忠贞不渝。无事可干的他，把自己像石头一样扔在了山包，也许，出来旅游，就是无事时自找的事，他的出发其实是一次回归。

看不清他的脸，有点营养丰富的虚胖，缺血的表情更像是浮肿，无法判断真实的年纪，衣着很讲究，是那种有档次的旅游休闲装，吸引人目光的，是回力旅游鞋，白色，镶嵌着淡灰色。我不知他要坐多久，我只看了他一会，感到觉视疲劳，有那么一会，他在我目光中幻化成一株草，枯黄，沉寂，孤独，随风轻微晃动。偶然遇到这个举止有些异端的路人，或者说曾经的老兵，我见怪不怪。只是不时透过营房的双层玻璃，不时投去一眼。一个人独坐在荒野，是不是在用肢体诠释一种生活态度？营房后面是山，前面是青藏公路，公路下边是终年不息的河。他坐在高处，一定看见了河里的水，流动是恒定的，从高到低，从远到近，再到远。当水不想流动时，它就开始飞，从地上到天空。

流动和飞翔，是两只蛰伏在人思想上的鸟，一有机会，并扑腾着去了远方。

他的目光，一定如鹰一样掠过著名的格拉丹东的山峰，6600多米的高度，只能用目光攀爬，完成他在山坡上的超越。格拉丹东，藏语意思是高高尖尖的山峰。那样的高度，有一种纯粹。冰川在山的怀抱，委屈地流着泪，滋补干涸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灵。

一棵枯黄的草，长在旷野，云卷云舒，日升日落，春花秋月，似乎都与它无关。一个人像草一样把自己插进泥土，闲坐无事，不知是因为独处还是因为融入。我无法知道，他是在怀旧还是在猎新。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的疑问是好奇，也是不解，还有隐藏很深的质问。闲坐一会，放松的是肉体，很累的是精神，能坐一会的环境和氛围越来越少了，走这远的路，难道他只是为了独自坐一会？有过雪山生活经历和没有雪山生活经历的人，长期在一块土地上生活和短时间在一块生活的人，认知和感受肯定是大不一样的。就如此刻，他的感悟一定与我迥异。他有着怎样的怀念和追思？

他就那么坐着，还是山的姿态，岿然不动；是水的样子，让思绪和情感流淌；是云的样子，空灵虚渺。高原反应会不会袭击他？寒冷会不会抵达他的骨髓？阳光会不会烤焦他的皮肤？他对着远处，心平气和，让室内的我，也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耐心。收回目光，我就想起忍耐、吃苦、战斗、坚持等言词，我终于明白，那些词不是用来说的，而是用来做的，是具体的行动，是恒久的心灵。像路上的人，走下去，目的就到了。

一群羊从土地上长了出来，如同白色而沾满灰尘的草，一个少年拖着一根鞭子尾随其后。他和他的羊看上去走了很远的路，现在就像是一个到家的游子，只剩下疲惫和漫不经心。从谷底爬上山坡，羊早习惯了这种方式，这方式，时不时给人以惊喜。头羊慢腾腾的，脚下飞起的灰尘雾一样向身后隐退。少年对灰雾视而不见，走在羊后的他，似乎不是在牧羊，而是在被羊放牧，羊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少年也看见了独自山包的人，当羊群绕行时，少年直接来到了他的身边，围着看，一圈又一圈，如同看心爱的羔羊。他们彼此无语，羊群远去，少年好似是怕自己迷失，追羊群而去。我看见，羊走过的路，也是少年必须走的路。

他似乎从羊身上得到启发，也可能是牧羊少年让他醒悟，一个路过的人，是忙碌的，暂时的，他得急着走下去，闲坐只是偶然。我看见，他站起身，把目光扫向羊群，往山下走，一辆甲壳虫般的车子，静候在路边。他什么也没干，只是独自在山头呆了会，没有我猜测的和感兴趣的事情发生。他走得缓慢、平静、安详，如同吃饱喝足的羊，世界仿佛不存在。选择一个很远的地方，无所可干，闲坐一会，不在乎目的和意义，服从内心的需求，怀想，感念，追思，无奈，经历的岁月和青春，是否如一声悠长的叹息？对一个人的偷窥，我发现，生活有时如人的脸一样，营养丰富却依然苍白。我感到惆怅！

让心灵放松，人生中许多事物并不属于自己，陪陪自己，哪怕是一小会，也是件幸福的事情。人只有不再年轻，才会坚信，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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