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关于表妹表弟的记忆

关于表妹表弟的记忆

雪漠

在我早期的日记中，表妹是常常出现的人物，她便是前面提过的，金川姑妈的女儿。以前，我还留着她写给我的信，同样也留着很多朋友的信。它们不仅仅保留了我们之间的一些美好记忆，也是我生命的痕迹。

说起来也有趣。我从小就坚信自己会成功，所以一直有保存资料的习惯。那时，我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不是为自己保存的，我是为了历史。现在想来，也算有趣了。那时，我总是觉得，以后，当我成功了，成为大作家，这些资料的作用就会显示出来的。

所以，早年时，我总是开玩笑，把跟自己有关的文字和物件，说成是“文物”。这当然是少不经事了，让很多朋友都不太舒服。那时候，我总是把自己想得很伟大，你想，这种人，是没几个人会喜欢的。就是现在，我这“习气”，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让人觉得我“目空一切，非常狂妄”。

先看我的日记：

1982年3月2日  星期二

早上练功两小时。

2月28日，我收到了表妹25日的来信，让我倍感亲切，我很想念她和表弟。写到这里，思绪仍是很乱、很杂，但充满了温馨——我总是想起那十多天里的一切，想起可爱的表弟和表妹。此时，他们好像又走出那信，坐在我身边，对我说话……啊，到了今天，一想起那信，我仍是浮想联翩，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那么，便随缘吧！

刚看完《平静的朋友》，那电影，塑造了许多旧时代的英雄人物。其中，小佳是个酷爱唱歌的姑娘，为了救战友，最后饮弹而亡，她的命运催人泪下；排长是个个性鲜明的青年英雄，为了祖国，冒死奋战异乡；最可笑的是赵珍，在那影片中，她虽然也有转变，但正是那转变，有些招人反感。你想，男友要上前线了，她就分道扬镳；被抛弃的男友凯旋归来，她又含情脉脉地重投对方怀抱。谁知道，在这种转变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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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个子不高，比我小一岁，人很活泼，对我很好，甚至有亲戚想叫我娶她。

十八岁时，表妹经常跟我通信，后来，她嫁人了，我们的书信来往就少了。

在我的亲戚中，也有许多人，一见我就不舒服，主要还是因为我们不是一类人。我的话题，他们不爱听。那时，我老谈文化，谈命运，谈人生。他们的话题，除了吃喝之类，便是其他享受，所以，我们见面时，总是不太开心。那么，便不太见面了。当然，现在，我已理解了亲戚们，觉得他们谈啥都好，只要明白地活着。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喜欢跟太功利的朋友和亲戚来往。有人请我参加一些活动，我一般都会拒绝。以前，我不喜欢在文化活动中加入商业图谋，我讲课时，也不愿签名售书。我只喜欢给一些有共同喜好的朋友，送去一个祝福，一份好心情。

一次，武威新华书店开我的作品发布会时，安排了签名售书的环节，还说卖的是我的书，有朋友觉得是我在卖书，就误解了我，有些不愉快，因为是他买我的书，而不是我送给他。后来，也有一些场合，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我就总是叫人误解。

可在早年，亲戚们一谈实惠、功利的东西，我就会觉得很反感——可见那时我修得还不好。闭关前，我还给一些亲戚发了绝交信，叫他们别再打搅我，其原因，就是想躲开一些功利的亲戚和功利的话题。这种交往对我来说，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消耗。不过，我那时绝交的，是我认为人品不好却常来打搅的那几位，我并没有一棍子打死。

这里，我希望大家别学我。其实，那时，我也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既不要绝交，又不叫打搅。只要沟通好，这是可以做到的。

现在想来，我那做法，是过分了些，但在那时，不这样做，我的生命就耗光了。因为在凉州，亲戚间总是来往，有时一住几天。不几天，就有人来，你就得陪上很长一段时间，要是不事先表明态度，叫他们不要来，他们就会时不时地来找你，我啥事都做不了，别说成“雪漠”了。

后来，我老说，如果那时怕得罪人，不学会拒绝，一辈子也就耗进去了。其实，只要我们一反省，就会发现，那些可有可无的交际应酬，竟然占满了我们的很多生命时空，你还没好好活过，就老了。于是，我的一些朋友，专爱在过年时旅游。他们倒不是不想陪老人，而是怕亲戚交往间浪费太多时间，宁可多走几个地方，长长见识。要是多了一种文化眼光，他们的出游，就更有意义了。有些孩子对我说，他们特别好奇，假如雪漠学好了英文，到俄罗斯或是美国、澳洲那样的地方，生活上一段时间，他会写出怎样的作品？他的作品会展现出一种怎样的色彩？呵呵，我也想知道。不过，作品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预知它的，但它的诞生，总是有着当下生命的所有信息。所以，要是我能进入一个更大的世界，也许会写出新的东西。我自己也很期待。

在我写过绝交信的亲戚里，没有表妹，因为后来，我跟她已没有来往了。

我们最后一次来往，是在九十年代，某次，我跟妻去金昌办事，住在她家，她妈不在，我就给表妹打了电话。她回到娘家，给我们开了门，当时，她做了一件让妻很不高兴的事——她取了把刀，将苹果削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给妻，我们接了，但没有吃，理由跟分着吃梨差不多。现在想来，那其实也没啥，只是表妹的习惯，可那时，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当时，我们要外出办事，表妹就将钥匙给了我，叫我办完事直接回来，这是很让我觉得温暖的一个细节。但是，表弟很快回来了，又拿回了钥匙，说自己会在屋里等我们，不用带钥匙的。我们就将一些东西放在姑妈家，自己出去办事了。回去时，给表弟打电话，他却不接，我们有心回武威——因为事办完了——但我们的东西还在他家，于是，只好站在门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开门的是姑妈，她说，她以为是别人敲门，所以没开，后来听出是我们，才开的门。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从此之后，我无论去哪儿，都不会住在亲戚家里。因为，表弟要回钥匙的那个细节，让当时的我受到了伤害——我觉得表弟不信任我。次日，一位朋友请我吃饭，我也没去，失约了。

从这事以后，我就没再跟表妹一家人有过接触。

当然，现在想来，他们其实没做过分的事。现在，我自己也不轻易将家中钥匙给人的。所以，我也就理解了那时的表弟。

表弟和表妹，是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的两个人，那时我一直以为，他们会有大出息的。尤其是表弟，他有理想，天分也高，长得也帅，胸怀大志，家庭环境和教育环境也好，按说，是会有一番成就的，但怪的是，三十多年过去后，我真有些替他们可惜了。

后来，我跟表弟见过面，那时节，我已经“成名”了。他说他也信佛了，但他修的是“大圆满”，认为自己本来是佛，圆满无缺，但不诵经，不坐禅，不观修，不持戒。我看他，好像烦恼习气都还有，我也就不好说啥了。

对这样修“大圆满”的人，佛也没办法的。在一些佛书中，将这类人称为“佛不救”。我身边，常会出现这类人，他们口若悬河，却不实修，不实证，更不持戒。这样的修行，很难说有啥意义。

我常常怀念小时候的表妹和表弟，毕竟，跟他们初次相遇，是我第一次进入城市人的生活，感受到城市人的生活氛围。小时候，他们一家人对我很好，给了我很多温馨的回忆，每次想到那时的事，我总是觉得很温暖。那时节，我还是个孩子，给不了他们啥，他们却仍然待我那么好，所以，我一直感谢他们。

我总是想，要是表弟表妹别“长大”多好。

——20140513写于雪漠文化网雪漠禅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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