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我的文学渗透了西部文化的滋养
人们读我的小说时总有一种感觉,觉得我的小说中蕴含了一种浓浓的地域文化意蕴。确实是这样,我的文学当中渗透了西部文化给我的滋养。当然,给我营养的不仅是西部文化,西部也罢、东部也罢,东方也罢、西方也罢,只要是人类的文化,就都是我的营养。但其中,以西部文化对我的影响最大。因为我出生在那片土地上,在那种文化的熏染当中长大。
西部文化中有种巨大的东西,它跟时下流行的价值观不一样,是一种远离功利的博大精神。这种精神不是西部独有的,但是在西部文化——比如说香巴噶举文化、大手印文化等——当中,这种精神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它甚至是这些文化的核心。我举个例子,香巴噶举历史上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德,叫做唐东嘉波,他超越当时的传统,不愿仅仅躲在山中修炼,而是提倡积极入世,用智慧的光明照亮红尘、照亮世俗世界,将自己的大胸怀也罢、大智慧也罢,体现于关怀世界的实际行为当中,以行为来实践香巴噶举的利众精神,为众生服务。他看不起那些不为世人服务的传统僧人,说他们躲在山中像野兽,躲在洞中像老鼠,他认为这样的修行,没有任何意义。他发现藏地无桥,常有人坠河而死,故发愿为百姓造桥。为了筹集造桥的资金,他组建了藏戏团——因此他成了藏戏鼻祖——还从事过当时被世人看不起的铁匠行业,一生修建了铁索桥五十多座、木桥七十多座……大手印文化中让我非常敬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精神。
西部有许多像香巴噶举、大手印这样的文化,也有很多非常好的文化载体,比如说西部民歌,它和别处的民歌不同,其中有一种灵魂撕裂般的东西,那是西部人“活着的意义”。生存环境的贫瘠,让世世代代的西部人不得不去寻找自己活着的意义:在艰难的生存空间当中,一个人如何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对于西部人来说,活的理由有时比活的过程更重要。为了这种活着的理由,他们宁可放弃生命。这种理由有时很大,可以承担救世的责任,比如西藏民歌中就有普度众生的内容;更多的时候,西部人活着的理由仅仅是爱。为了爱,他们可以选择不活。西部民歌花儿中有许多这样的内容。
西部民歌与流行歌曲不同,西部歌手也与流行歌手不同,他们的唱歌啥也不为,仅仅是生命的一种需要,他甚至不需要有人欣赏他的歌声。哪怕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放声高唱,唱出他生命里最美的歌。比如一首花儿中这样唱道:“河里的鱼娃离不开水,没水时咋么价活哩;花儿是尕妹的护心油,不唱是咋么价过哩”,“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这是一种爱的激情,也是一种巨大的生命激情,西部艺术——西部民歌、莫高窟的壁画等等——和其他文化形式当中也充满了这样的爱。但这种爱不是一种小爱,而是大爱。大爱就是对整个人类、对整个生物界、对整个世界的一种爱。这个爱也有另外的表述,基督教称之为“博爱”,佛教称之为“慈悲”,等等。
西部文化中这种大爱的成分非常多,西部文化各种形式中都涌动着大爱的力量。不过,西部文化中除了大爱,还有另外一种东西——超越的智慧。西域孕育了许多智者,他们的心灵非常强大,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它独立、强大到什么地步呢?它具有非常强的主体性。什么是“主体性”?明白人不可以当奴才,不做任何人和任何团体的工具。就是说,你可以尊重任何人、尊重任何团体、尊重任何规则,但你不能被那些人、那些团体与那些规则所束缚,你不能成为一个看起来很像人的木偶。要实现这一点,你就要超越外部世界的诱惑。当一个人有求于人、有求于世的时候,他就会因为自己的“求”而受到外部世界的控制;只有在他无求的时候,世界才拿他没有丝毫的办法。世界叫嚣什么,流行什么,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心灵的宁静、博大、悲悯。所以,他们可能会画出举世瞩目的壁画,但又不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们不在乎外界对自己的任何看法。这就是西部的超越智慧。什么叫“超越”?就是不受这个流行世界中各种概念、各种文化形式的限制,诞生出自己非常独立的东西,就像池塘中长出的莲花一样。
西部文化中的人民立场、苦难意识、精神品格、超越智慧、利众精神等诸多内涵,对文学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启迪。
正是因为我的作品承载了许多西部文化的信息与精神,所以,兰州大学的某博士说我是西部文化的集大成者,事实上不仅仅是这样的。有个网友曾问我,你是修藏传佛教的吗?我回答他说,当一条河流汇入大海时,有人问那大海:你属于那小河吗?你说它该怎么回答?就是说,当全人类的,宗教也罢,文学也罢,文化也罢,艺术也罢,都为我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营养,使我变得博大,有了大海般的浩瀚时,你又怎么能说我仅仅是某种地域文化的承载者呢?所以我常说,不要把我归向于一个小小的教派,或者大大的佛教。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教徒,我是一个信仰者,在我的眼中没有什么教派局限,也没有什么民族局限,所有人类非常优秀的东西都是我的营养。它不会成为枷锁,不会把我的心灵困住。所有的东西都化解了,成为我的营养,让我尽量地博大起来。打碎了所有的桎梏、所有的局限、所有控制心灵的因素,这才是自由,这才是解脱。比如说,我从来不管这个世界在说些什么,只是自信地写。因为我有一个文化宝库,只要把它贡献在世人面前,就足以叫这个世界目瞪口呆了。我不必编故事,也不必哗众取宠。当然,当我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时,是可以和外部世界平等对话的,我和它有同样的价值。凉州文化如是,在我生命中为我提供过营养的所有文化都如是,它们在滋养我的同时,不能束缚我心灵的自由。拥有这样一种心灵的作家,才能写出真正博大和自由的作品,他的作品才可能承载真正的文学精神。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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