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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生活和灵魂

2011-02-24 13:03 来源:雪漠文化网 作者:雪漠 浏览:65022403

   对于我的一生来说,2008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份。因为,随着长篇小说《白虎关》(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出版,我写了二十年的大漠三部曲终于画上了句号。  
    
二十年前的《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还仅仅是中篇小说。其意图,就是想写写农民的生活。那时,觉得父母很苦。我小时,父母就为一天三两角钱的工分去拼命。他们唯一的盼头是等儿子长大,享些福。后来我长大了,他们却依然苦,更添了愁。按爹妈的说法,老牛不死,稀屎不断没个卸磨的时候了。那时,我老埋怨:那些作家们,为啥不写写农民如何活着呢?埋怨多了,就想,别人不写,那就我写吧。
  
    
对早期的那部小说,我进行了无休止的修改和重写。说不清写了多少遍,梦魇一样,屡废屡写,都失败了。
  
    
为了寻找原因,我开始大量读书,探索一些大作家成功的奥秘。最使我惊奇的是涅克拉索夫:他为何一见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穷人》和托尔斯泰的《童年》,就断言作者将来必成大作家呢?我想,这决非偶然,其中,定有一种必然的东西。
  
    
苦思许久,我终于发现了其中奥秘。一个作家,在执笔之初,甚至执笔之前,就几乎决定了将来。正如一个青苹果,虽小,却具有了成为大苹果的基因;而山药,无论如何施肥浇水,成熟的,终究是山药。作家亦然,其心灵和文学观念,决定了他日后的成就。除非,他进行过脱胎换骨式的灵魂历练。

    
我决定重新练笔。
  
    
这一过程,我后来称为大死,大约有五年时间。这是噩梦般的岁月,苦不堪言。每天凌晨三时,我像被赶往屠宰场的猪一样,呲牙咧嘴,从床上爬起,走向书桌,进行单调、乏味的练笔,实践着自己的。那时的梦中,也在练笔。心灵是沉重不堪又痛苦不堪。身旁没有可探讨的朋友,眼前没有可请教的导师,陪伴自己的,只有须臾也离不开的莫合烟。心头更是漫长的黑暗,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更糟糕的是,我穷困潦倒,常常没买菜的钱。睡觉时,一家三口,两顺一逆地排列,才能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唯一的奢侈,便是书了。我说服妻子,从口里挤出钱来,用以购书。我明白,只有书,才能使我超越闭塞的环境,不被同化。
  
    
苦极了,常给自己打气:就这样殉文学吧。成功了,当个好作家。失败了,活不下去,大不了回老家种地。本是农民的儿子,再当农民,也不赔本。
  
    
练笔同时,我利用在教委工作的机会,跑遍了整个凉州。几年过去,对这块土地的熟悉,几乎等同于自己的家了。那时,心中的《白虎关》也渐渐长大。
  
    
那段岁月不堪回首。我所经历的,确实是一种脱胎换骨式的灵魂历练。我甚至按苦行僧的一些标准来要求自己,如:过午不食。为了怕饭后过饱影响大脑正常思维。后来,又坚决地戒了与我相依为命的烟。怕的是作家没当成先叫烟熏死了。
  
    
我将这一阶段称为大死。经过了大死,才有可能大活。没有苦行,便没有彻悟。
  
    
终于有一天,我豁然大悟。眼前和心头一片光明。从此,我放下了文学,不再被文学所累,不再有对成功的执着。怪的是,反倒文如泉涌了。
  
    
三十岁那年,农历十月二十日,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剃光了头发和胡须,躲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开始了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多年生活。这时的创作,已进入大活阶段。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寂寞,只有宁静和超然。这时的我,不考虑发表,不考虑成功,只想完成。而这完成,也无丝毫的执着了。我不再写作。我只是在生活。执笔,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心中的人物早已活了。我之所为,就是叫他们从笔下流出来。
  
    
没想到的是,从1988年我25岁时写中篇《大漠祭》开始,到2008年长篇小说《白虎关》出版,竟用去了我黄金般的二十年生命。从表面看来我只写了一家农民。其实它更是我最重要的一段人生历程,我完成了从文学青年到作家的升华。不管我写的有没有价值,但至少做到了一点:我奉献了黄金生命段里的全部真诚。按我自己的心愿,我倒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写活一家农民。在智者眼里,一粒沙子都是一个世界。能写活一家农民,也即写活了一个时代。
  
    
我写作的一个理由,就是想将这个即将消失的时代定格下来。当然,我指的是农业文明。爱尔兰女作家西芙告诉我,现在的爱尔兰文化也成为一种过去,全球化的浪潮卷走了许多地域性的文明。时下我所描写的这种生活,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亘古的暗夜很快会淹没一切。而且这种淹没,是永恒的消失,决不会再有回光返照的可能。除非在另一个新生的大劫里,重新诞生人类,重新孕育出新的农业文明。
  
    
中国有几千年的农业文明,我们的小说为它留下了哪些东西?你要是仔细清点的话,你肯定会失望的。而时下,那能冲毁一切的狂涛已经破门而入,势不可挡了。我只想努力地在艺术上定格一种存在。但更有可能,我的所为,也跟唐吉诃德斗风车一样滑稽。
  
    
我想定格的,不仅仅是生活,更是灵魂。对前者,《大漠祭》、《猎原》着力较多;对后者,《白虎关》更为侧重,书中便有了那些经受历练的灵魂们。

                              ---发表于《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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