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盼头”与救赎——读雪漠短篇小说《丈夫》有感

女人的“盼头”与救赎

——读雪漠短篇小说《丈夫》有感

陈思

前些天看了雪漠老师的短篇小说《丈夫》。那故事很简单，几乎是由一个女人的心灵独白构成的，这一点，跟《长烟落日处》和《入窍》有很大的区别，跟《新疆爷》时的风格也有很大的区别，更接近于《大漠祭》开始的雪漠小说的风格，有一种灵魂叙述的感觉。

现在的雪漠小说，都是从灵魂的角度开始叙述的，它会有一个或以上的叙述者，然后从人物的内心，以人物的眼光和心灵，叙述他身边的世界，他身边发生的世界。当然，纯粹的对外部世界的描写也有很多，比如一些事情和场景的描写等等，但构成作品主体的，也是给人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那些从人物内心出发的叙述。

从那些人物内心的叙述中，比如《丈夫》中那个女人的心灵独白中，我们可以知道很多东西，她生活的艰辛，她生活的模式化，她的形而下的追求，还有西部农民的一些心态和生活状态等等，这部小说不足万字，但里面不着痕迹地承载了很多信息，通过这部小说，读者的心中已能形成一个鲜活的西部农村和西部农民的形象了。当然，心里也有重重的叹息。

那种叹息，甚至不是为了西部农民的辛苦，而是为了一种人性中的东西。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活环境比较富庶的女人，她的丈夫在城里工作，属于比较成功的那一种，但是这并没有叫她的生活好过一些。她也像所有农民那样，要干农活，而且因为丈夫不在身边，很多农活都是她自己独力承担的。但最辛苦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种生活导致她承受了很多来自于外部的欺辱。

平日里，女人们欺负她，她不敢反抗，就连口头上的反抗，她也不敢，因为那些女人有自家的男人做靠山，她们的男人虽不济，却在身边，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但她没有。她家的男人很给她长脸，挣了很多钱，叫她能过上好日子，在钱上，也不用好像其他女人那样计较——这一点所引起的嫉妒，也是女人们欺负她的其中一个原因——但是毕竟不在身边。一个人时，她被老光棍汉强奸了，也不敢告诉她的男人，因为她家男人从来就不同情被强奸的女人，觉得对方也肯定不正经。她从男人那里，得到的只有物质上、派头上的支持和安慰，但她还是在心里虚拟了一个“靠山”。这个“靠山”回来了，她就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做回人了。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靠山”，其实是自己的心造出来的。

小说里叙述的这个日子，其实也是农村里非常平凡的一天，它的不平凡，在于女人觉得靠山回来了，就想过上一天有尊严的日子，叫平日里欺负她的那些女人们知道，她也不是无依无靠的，她的靠山，比那些女人们的靠山，更强大。她所有行为中表现出来的类似于虚荣的东西，背后都隐藏着一颗受了伤的心灵，一颗受过太多屈辱的心灵，这颗心，是不能简单地用“虚荣心太重，得不到满足，故而导致了死亡”来评价的。她要求的，既不是男人的垂青，也不是别的东西，仅仅是一段能够抬头挺胸做人的“享受”。从少女成为农妇后，这样的记忆或许太少了。她能回忆起来的，仅仅是一些受了委屈的日子。而丈夫的回来，似乎能改变这一切的，因为在这个日子里，她不是一个独身女人，她的身边也有她可以依靠的男人。

光鲜的丈夫确实给她带来了一种“荣耀”的，因为丈夫的光鲜，显出了其他丈夫们的渺小和卑琐，在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出了一口平日里积攒太久的恶气，也引起了女人新的嫉妒和愤怒。而且，她站在一个全新的，跟平日里不同的角度时，发现了很多过去行为的荒谬和可笑，比如为了抢上一桶糊水，就让人格降低到底线以下的那种荒唐。她在觉出那种荒谬的同时，也能明白，这种行为是在生存压力的驱使下产生的。这糊水，是粉丝厂的弃物、垃圾，但对养了猪的农民来说，就是能省下钱，或是能变成钱的宝贝，是他们生存的其中一项保证。她在羞愧、惊讶的同时，也有着委屈和无奈。她也想叫自己的丈夫看看，一个女人在农村生活，是多么地艰辛。

这些生活细节，显示出的，不仅仅是一个西部女人的生活，也不仅仅是一个西部群体的生活，更是西部农村文化的其中一面，以及它构成的原因。甚至，它的背后，还隐藏着整个人类行为中的一种惯性——生存欲望对人和群体的影响。

虽然有着浓重的西部气息，但这部小说所描述的，其实不仅仅是一个西部女人的故事，也不仅仅是一个西部群体的故事，而是一个人类的故事，是一个人和他的盼头、一个人和他的命运的故事。

小说中的主人公，那个西部女人，以为丈夫的回来，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她在小说中的称谓，甚至就叫“改改妈”，她很想改变自己的生活际遇，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为此，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她把自己所有不幸的来源，都归结于男人不在身边。但是，当她的男人回来了，当她的男人像她想象的那样，比所有的丈夫都要优秀的时候，她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和救赎。虚荣心的满足给她带来的那种平衡感很快就消失了，女人们仍然嫉妒她，仍然欺负她，而且她在受到欺负，渴望在男人那里得到支持的时候，却发现连自己的男人也嫌弃她。她心中的某个支柱顿然崩塌了。许久以来，一直支持着她的一个盼头，突然就崩塌了，她死前自言自语说，“丈夫不争气”，但她心里的潜台词很可能是，没活头了。她的生活，已经没有任何的希望了，她以后也要受人欺负，受人歧视，没有尊严地活着，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了。在她的心中，未来已定型了。那么，她为啥还要活下去呢？

当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时，她就选择了自杀。这是文章的结束。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因为不仅仅是西部女人，不仅仅是西部农民，我们每一个人在面对挫折、失落和心理失衡时，其实都要面对这样的一个叩问。所以，女人产生过的所有心理过程，其实在我们的心里也有。这不是一个特殊的，或是离我们很遥远的故事，而是一个发生在每一个人心里的故事，是一个人类灵魂的故事。当我们也面临这个叩问，也面临这样的精神支柱的崩塌时，我们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生命，该如何抉择自己的人生呢？我们能不能得到救赎？

救赎的可能性在哪里呢？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我们远离消极绝望的人生？

《猎原》、《白虎关》，或是“灵魂三部曲”跟这部小说不同的是，前者给出了答案，或者说选项。那就是信仰，那就是信仰，是宗教智慧对人类心灵的救赎。而这部小说更重要的，是叩问，以及在心外寻觅救赎所必然遭受的失败。

改变命运，还是不能依靠心外的任何东西，物质不能依靠，人也不能依靠，任何自己以外的人都不能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不能让自己挺起腰杆做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日渐强大、自主、独立的心灵。

另一部雪漠小说《新疆爷》中，就塑造了一个从心灵层面得到一般意义上的救赎的老人。那老人的一生，从客观角度上说是悲惨的，因为他在新婚的第二天被抓去当兵，妻子又被自己的哥哥卖给了别人，他没有过上一天自己所期待的婚姻生活，而且他的生活一直很贫苦，一生很孤独。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不再是他老婆的女人，还有那女人的丈夫，这一点，让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小说中也有很多人物对他有着各种揣测，觉得他和女人之间，还有着某种故事，但故事是没有的，有的，或许只是心中一种对过去的依恋，或者是一种纯真的情感。这种纯真的情感，也是老人的一个盼头。这盼头，很像“大漠三部曲”中莹儿的盼头，但老人并不期待着这个盼头能给他带来幸福，他的幸福和安宁，来自于心的知足。他对生活是知足的，没有过多的要求，低到不能再低的生活要求，让他变得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所以，他能像人坚持宗教修炼一样，守护着他内心的一种诗意。或许，那种诗意本身，已成为了他的信仰。那种诗意，是不求回报的，不求那女人对他好，不求那女人回到他身边，不求那女人实现他的任何渴望，也不想占有，所以他虽谈不上快乐，还是不快乐，却是安详、坦然、淡泊、满足的。他的心，就像是一片美丽的湖泊，任何东西进入他的心里，都像是利剑划过了水面，留不下什么痕迹。他的智慧或许还够不上佛教所说的究竟智慧，但他深受西部传统文化中的超越意识和悲悯情怀的影响，故而也没有了很多的执著和期待。据说，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因为那老人毫无功利地守护了他曾经的“妻子”一辈子。但我自己认为，这故事更重要的，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令眼下这个功利世界感到非常陌生的一种价值观和人生观。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观点，是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它足以让陷入热恼和焦虑的当代人反思，并且从这种反思中得到清凉。

改改妈，也就是《丈夫》的主人公不是这样，所以她在心外的盼头崩塌了之后，就选择了自杀。她没有意识到，人类可以救赎自己，而不是依赖心外的某个存在来救赎。她也没有意识到，客观条件不能决定人心灵的状态，能决定人心灵状态的，只有她自己的心，而客观世界的一切，都是善变的。很多事情一变，那心中的感受也就变了。短短的一天，她就经历了天堂到地狱的变化，那变化，是因为丈夫态度的变化所导致的。而一切，都被她固化了。丈夫的好，她以为能永恒；丈夫的不贴心，她也觉得会永恒。就是这么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击碎了她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叫她放弃了生命，不能放下欲望的生命，是多么的可悲和脆弱？

可是，我们每一个人，只要没有放下欲望和执著，其实就是“改改妈”，我们都不断在六道中“轮回着”，不断从地狱走向天堂，又从天堂堕入地狱，而天堂的时间，往往又太过短暂，甚至有些人，在生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置身于鬼道和地狱，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生存。

改改妈的人生，是一场戏，我们的人生，也是一场戏。我们站在改改妈的戏外，看改改妈的人生，虽心里疼痛，但看得真切，但我们在自己的戏内时呢？要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们此时看改改妈的戏那样，看自己人生的那出戏，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选择了改改妈的那条路，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因为欲望的存在，人生是充满了痛苦纠结的，快乐也有，却往往很短暂。

每一部雪漠小说，都在演绎着这样的故事，都在述说着这样的真理，都在寻觅着，或是演绎着灵魂的出路。它里面承载的，有悲悯的精神，也有苦难的意识，但更重要的，我觉得，是对人的命运的思考和感悟，是某种文化对人类世界的影响和意义。而这一点，也是很多读者在雪漠小说中寻找的，也是雪漠小说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我心里，它更是雪漠小说独一无二的价值。

2014-2-25

雪漠文化网，智慧更清凉！www.xuem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