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晶晶：火莲

 

汪晶晶：火莲

 

在时间的河流上，一个小红团顺流而下，它是动物吗？还是火焰？看起来像精灵，可是它又似乎只是一团火。它来自哪里，没有生灵知道。在它出现在时间之河上时，它就是这么一颗奇怪的小小的东西。它有没有年岁？不知道。只看见它在河流上随波起伏，随风变着身姿。

它要去哪里呢？河流的终点吗？河流的终点是哪里？也许是一个圆，那样它又会回到它来时的地方。也或者是去向一个黑洞，或者是在某一个地方嘎然而止，它会被抛向宇宙的无际？时间之河有没有分叉的地方？小红团自己也不知道。它闪动着小小的火光，沉默不语，有时它蔫蔫的，无精打采。就这样漂流，好像没什么意思。有时，它又突然来神了，比如看到什么东西在岸边走动的时候。不过它也不敢逗留，因为它发现，只要它停下来，它的火光就会变弱很多。它怕自己熄灭了，只能一直漂着。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河水的冲刷，它的火光已经在慢慢减弱了。短暂的时间里看不太明显，但隔上一年半载的，就可以看到变化。

岸边还有生灵想抓住它。有生灵用竹竿拍打它，想几拍几拍的，将它扑打到岸边来，看个究竟。它那样小，又那样灵活，吱溜吱溜几下，就流走了。还有生灵想拿网兜捉它，可它变得细长的，从网眼里滑落出来，继续它的路程。它必须继续这路程，必须得用不断前行来减缓它的火消失的速度。可是有阵子，它变了。它老是在河流上旋转，几个旋转嗖地到了岸边，东跳西跳的，好像找什么东西，然后快速地回到河里。有时，它不小心挂在了岸上的野花枝上，然后迅速跑开，不然就把花枝给点着了。

这么个小东西真是有些奇怪。一个猫头鸟身的东西在发现它后，就隔三差五地飞到它上空，观察它。它是火吗？怎么看起来像个活物似的。

猫头鸟身的东西是在河里补充时间和能量时，发现小火团的。生灵们获取时间和能量，不一定像小火团一样一直在水里的。河流通过土壤向四处蔓延，为各种生灵输送时间和某种神奇养料，或者生灵可以直接喝它，或者走在它的附近，感受到它的气息，都行。生生死死可以在原地进行，也可以顺着河流的方向而去，走到生命的终点。反正这世上一切都由时间掌控着，谁也跑不掉。

有一天，小红团又在旋转，左岸右岸地窜，一不小心打到了猫头鸟身的东西的尾巴上，尾巴给点着了。吓得那东西赶紧扑腾到水里，浇灭了那火。这下，猫头鸟身的东西更好奇了。为什么小红团一直在水里，没有被水熄灭呢？正想着，小红团说：“对不起了。”猫头鸟身的东西吓愣了半秒，马上就缓神紧张地问：“谁在说话？”“我啊，点着你的那个小红团。”小红团礼貌地跳了跳，证明是自己在说话。“你怎么会说话？你不是火吗？”猫头鸟身的东西糊涂了。

小红团对它有些歉意，自己也有点无聊，就边顺流漂边跟它聊会。原来小红团确实是一团真火。来自河流源头的火莲池。它是从火莲池里溜出来的。调皮的它想看看火莲池外是什么样子。它本身是没有年岁的，火莲池里的一切都没有年岁。所有东西一直一直是那样，它们一直燃烧，向时间之河传输某种特殊的能量。时间之河再将能量输送给生灵们。

火莲池的莲花有很深很深的根，深到岩浆里。它们吸收那里的热，花瓣则通过开合收摄天的灵，聚合在莲心上。地热和天的灵在莲心上交合，产生某种可以直接供给生灵的能量。一般的生灵不能忍受岩浆的热，也很难感应天灵，于是火莲就负责将它们调和成容易吸收的能量。

可是对于长期接受地热和天灵的小火团来说，河流里的能量不足以养护它那本来永远不灭的真火，才会如同普通生灵一般掉进时间的概念里，有了生死。真火燃着生灵后，那生灵身上的火也只是普通的火了，很容易熄灭。

时间的河流从火莲池出来后，不回流。就算时间的河带是个圆，是个循环，可小火团能否等到那一天呢？再说，作为一个循环的可能性也有点低，不然所有生灵都得循环进火莲池了。小火团没有见过其他生灵进入火莲池。想到这，它有些沮丧。可是它毕竟是真火的孩子，是经过极强的烤炼而成的，它不会这么容易放弃。然而，茫茫河上，没有一点指引。它只好在心里向火莲主忏悔。忏悔它的调皮，私离莲池，没有尽忠职守，到时光里来荒废。它祈求火莲主能给它启示。它实在太无聊了，也很担心自己的状况，于是忏悔和祈请都非常真诚。它没有看到什么奇迹，比如火莲主现身，或者有一阵强风将它刮回火莲池之类的。只是听到岸边有东西在说话。它怕有什么讯息，便很仔细地听。它们大概是在说，山谷里结冰了，大家好苦恼。唉，它有些失望。这不是来救它的。可是它也有些好奇，于是跳起来，问：“为什么结冰？”一个鹿形的生灵说，自从一个仙女在山谷里静坐后，那里就开始变冷了，后来干脆都结冰冻起来。夏天来了也不会改变。火也生不起来。那冰冻在蔓延。又快到冬天了，好多生灵怕熬不过去，只能搬家了。

小火球想，还有这等奇事。“我是火，或许可以有办法。”

一个虎形生灵有点嘲讽的意味，说：“你那么小的个头，我怕你到那就灭了。”

鹿形生灵说，对呀，你会死的。

“没事。我去试试。在哪里？”

“我们还是不要告诉你地方了。太危险了。”几个生灵叽叽喳喳说完，便都走了。小火球只好自己去找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火球总觉得自己应该去。于是，猫头鸟身的东西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就老是在河上旋来转去，找什么东西似的。

“那个仙女我知道。”猫头鸟身的东西说，“她很美丽。可惜下凡来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动都不动。死气沉沉的。”“为什么这样？”“就是那种很老套的事情。她本是只兔子，修行了两千年，成仙到了仙界。结果她喜欢了凡间一个男子。但是仙界有规定，如果仙界人士跟凡间的人结合，那凡间的人和仙都会因为爱欲受到惩罚。理由是仙界认为凡间的爱都是肉欲，有辱仙人的身躯。她不忍自己心爱的人遭到厄运，又对仙界失望了，不知道该留在仙界干什么，就隐居在这个地方。她估计是在压制自己的感情吧，把心给冷却了。结果，弄得周围都冷下来。”

“好可怜。”

“是啊。把爱活生生冻死了。”

“嗯。”

“你去看看吧。她真的很美，坐在白净的水雾里。那个山谷虽然变得非常冷，生灵们都怕了，但那里非常清透干净，一尘不染的。简直就是另一种仙境。可是那种美太可怜了，大家都不忍心赶她走。”

“你能带我去吗？”

“可以。就在附近。再漂流两天的距离。冰霜已经蔓延到岸边，很好找。”于是它们一个天上一个水里，度过了两天。那时是秋天的下午，太阳还挂在天上，小火团突然感受一阵冷意。不远处的左岸，有一片发白的植物。“到了。”猫头鸟身的东西说，“我就不陪你去了。太冷了。你自己小心。”说完，它扎进水里喝了几口水，然后飞到右岸的丛林去了。

小火团一个旋风转，到了岸上。朝着最冷的地方跳去。透过白色的冰包裹的枝叶，它看见了一面白色冰墙。一个女人坐在墙脚。墙脚也是冰。原来那冰墙是瀑布，而女人坐的本该是个水潭。果然是美极了。有冰雾萦绕着那块地方。女子冰清玉洁，眉目清秀，清透到了极致。她的脸上还有些许忧伤的痕迹，惹人怜爱。难怪那些生灵宁愿自己搬家，也不赶她走。可是她不能这样自私的。

小火球跟她打招呼，她没反应，许是在她的定境里吧。“再迷人，都没有意思。”小火球实在想不通。在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暖融融的。而且它们向时间之河输送的能量也是有温度的。所以它认为，生灵要好好活着，一定得有温度。它担心仙女在定境里不知不觉间就会变成冰块的，那就是死亡了。她现在这样跟死了也差不多。它在仙女身边跳来跳去，因为它也觉得冷，不自觉地跳动起来。它边跳边和仙女说话，它劝她起身活动活动。可是仙女仍旧一动不动。它跳到仙女头上，想要从仙女的头顶输送热量进入她的身体。那样对于仅存一点热能的它来说，可能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可是一跳上去，它就被一股寒气弹开了。原来那里聚集了极强的寒能。全身的寒气集在了这里。它甚至隐约看见她的头顶有一个白色的球。那寒气都凝聚成实物了，可见那能量有多强。

小火团被这一击，真火受到了极大的损耗，它开始哆嗦了，火光时明时暗，闪烁不定。它有些担心，于是赶紧离开冰冷带。本来想回到河里，结果实在太累。看到一块泥地，就趴下歇息。一下子就迷迷糊糊入睡了。梦里它看见了一个男子，穿着红色的衣服。那男子在河面上蹦蹦跳跳的。它想，真是奇怪的生灵，人这种生灵不是应该在岸上吗？正疑惑着，就醒了。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变成有手有脚的人了。它跑到河边，倒影里的它居然就是梦里的男子。它更是不解了。“不知道是不是火莲主的指引呢？”小火团，不，小男子心想。

不管那样多了，他再次前去山谷。奇怪，变成男子后，他再面对仙女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反正就是很想靠近她。那种感觉它从来没有过。他不自觉地向仙女靠近。他想拥抱她，想温暖她。也许因为他没有在世间呆过，所以他没有那么多介意，他就随着自己的感觉而去了。他抱住了她。极强的冰冷感渗入他的身体，他一阵哆嗦。但是他不想放手。头发开始结霜，他也仍旧牢牢地抱着她。他太冷了，于是开始祈请火莲主，祈请火莲主给予他热能。他的丹田开始发热。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这么强的热能了。他回忆起在火莲池的时光。那里每时每刻都是热腾腾的。他想象自己现在就置身其中，放自己去燃烧，他的血液在咕咚咕咚，他的肌肤在细微地跃动，他的身体有一阵阵热量从丹田往上涌，他的全身都暖极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冷的知觉。他抱着的那个冰块的冰冷对他来说，已经消失了。他停留在火莲池的记忆里，让自己像从前一样燃烧起来。他看见红色的火光飕飕地进入了仙女的体内。她身上的冰霜开始融化。热能流向她的丹田，聚拢聚拢，突然间，呼一声，一朵火莲在她的丹田开出来，他继续向她传输热能，他看见自己的体内也有一棵火莲。很快两棵火莲放大放大，蔓延，成为一朵，大到充满了他们的全身，扩张开去，他们仿佛在一个充满火的世界里存在，燃烧着，燃烧着，尽情地燃烧着。小火团跑出火莲池后的疲累迷茫烧尽了，仙女已经全然地苏醒，火能在她的身体里沸腾。这个世界都被他们燃烧着，燃烧着。他们也仿佛融化在了一起。火在滚动，在涌动，他们已经完完全全地伸展，在火里轻下来，松下来，没有哪一寸肌肉，哪一颗细胞，哪一片皮肤还是紧张的，冰冷的。他们全然地成为了火，成为了一朵巨大的火莲。橙红的耀眼的火焰，就是火莲的花瓣。那莲心透着红蓝的光，地底的岩浆涌上，顺着莲梗直冲莲心，他们一直这样燃烧着，热能冲向头顶，头上也开出了火莲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慢慢停歇下来，将火收在丹田的莲中，睁开眼睛。宝石蓝色的瀑布缓缓地流下，像缎带一样莹润，鱼在潭水里游动。周围也都鲜活了。阳光直晃晃地在山谷里暖照着，鸟穿行在那彩色的光线中。仙女的脸红彤彤的，她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却感到那样熟悉，他们是同样的火焰，合体的火焰，一朵火莲连接着他们的身体。她望着他笑，他们没有说话。突然，眼前的男子身体变成幻影，火在幻影里摇曳。它开始变小，下沉，沉入了火莲的莲心。仙女低头看见火莲变小，缩进了她的丹田。火焰在跳跃着。她再抬头，她的周围已是火的世界，那里有很多火莲在开放。跟她的那朵一样。

2015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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