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红线”包
文\北春
近半个世纪的岁月痕迹依稀可见,虽然这块小布已失去原有容颜,却始终包裹着一条小干肉丝,无声无息、不离不弃。无论是小包的褪色与斑驳,还是肉丝条的皱褶和黑红,都能牵连出一条“红线”,甩出时空之外。
从不记得游荡的时空,从不记得经历的喜忧,从不记得回望的眼眸,就是逃脱不了那条长长绵绵、曲曲折折、悠悠久久的“红线”。不知道,是它在牵绊着我,还是我在紧攥着它,无论如何,在亘古的鬼门关上,终于顺势而上、跳出黑洞,重见天日、迎来新生。
呼吸恍若游丝一般,身体就像木头一样,虽然,那张小脸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土,但没有狰狞和诡秘,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样拂袖而去,最多也就是以“夭折”给自己打个句号,哦,对了,应该是逗号,无论句号还是逗号,都是人类创造的概念和规则而已,把这些繁琐和枷锁套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让人怅然和憾然。无论怎么样,也许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狡诈和伪装,即使在阴阳两界分水岭上彷徨和徘徊,还是那么宁静和淡然。其实,这也是纯粹一种自我安慰和孤芳自赏,否则,怎么会抽走全家人的骨髓和灵魂呢?
呼吸虽然若有若无,每次吸气就能把父母的心都能吸到他们嗓子眼上,呼出时却能把他们的抛到九霄云外,不是自己游荡在鬼门关,而是父母被揉磨在地狱里。看了看,束手无策;瞅了瞅,满眼迷茫;摸了摸,心头堵塞。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是自己的孩子!说他活生生,也有些勉强,只有心跳和呼吸,没有思维和意识。没有思维和意识——那是家里人的认识和医生的诊断,美其名曰:这是科学和经验。医生善意地提醒,要尽快准备一些孩子料理后事所用物品。对于一个总让孩子们轮番穿旧衣服的父母来说,也许能把孩子体面地送进跳动贪婪火舌的巨大炉子里,是对自己的安慰,也对孩子的无奈与交代吧。
我们用什么来拯救你呢——我的孩子?!
我们用什么来装扮你呢——我的孩子?!
只有那迷茫,披在幽灵一般的身躯上,在大街小巷里游荡和搜寻,搜寻着衣帽,也寻觅着希望,也许还带有一丝躲避和逃避的意味儿,因为面对孩子僵硬的模样,死神的残酷总是灌满全身,心神恍惚。
医生的诊断和儿子的僵硬,把他们的希望捂得严严实实,灵魂都快被窒息而亡了。虽然,春天的明媚普惠了大地,但是,绝望却把阳光遮蔽得就像严冬的夜幕一般,甚至把空气的瓶盖都拧紧了似的,黯然的情绪淹没了所有的鲜活。
寻找劈柴成为点亮他们心灵的一线希望,那一闪一闪火焰蹿来跳去,晃在眼前,愈加张狂。那些饕餮的火舌吞噬着孩子弱小而麻木的身躯,撕咬出一阵活现和舞动,竟然升腾出了孩子的笑容来。
各种各样的衣服,很是鲜艳,但又黯然失色,把整个春天都覆盖得灰蒙蒙。不过,还得买,无论怎么不亮丽和华美,总比让孩子穿着破旧衣服悄然离开这个世界要好得多——这么想来,似乎脚下有了力量,心中也有了希望。
终究选对了一身新服装,为孩子,包括一双鞋和一顶鸭嘴帽。帽子精致,黑白格格,个性十足,还有点潮流气息,只是孩子戴上去显得更加成熟甚至老气,这是后话。正因为这个说法,跟不少人吵了嘴或打了架。无论别人如何评价,戴上这顶帽子,就有一股力量在涌动,一种缥缈在激荡。每每翻箱倒柜,这顶帽子总是那么扎眼,就放在拳头上发呆,呆滞时间流逝,盯出生死领悟,感叹生命神奇。
满眼都是儿子的笑容,比春光更加灿烂和阳光,照耀了眼前的一切,模糊了所见所闻,只有孩子的音容笑貌如此真切和甜美。努力——想出孩子让他们气急败坏的那些往事,想呀想,想呀想,想出啥结果呢?无非是噙满泪水、哽咽在喉、悲怆茫然而已,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挤不出丝毫怼怒的意味儿来。蒙骗自己成为一种奢望,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绞痛和失重,涌上心头,丧子之痛,把一个尚未不惑之年的七尺男儿身碾压得佝偻而无力,又把一位质朴善良和勤俭持家的母亲撕扯得茫然而呆滞,迷失感充盈着他们的全部。
孩子,天真烂漫,单纯无邪,乳臭未干,世界这么大,家庭这么多,孩子更无数,不幸和灾难偏偏降临在这个家,选择了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的想法,对此,大家深信不疑,就象认定孩子即将面临死亡那样。不过,假设和不舍还是搅动着迷失,摇晃着他们的思绪。
面对一个毫无知觉的孩子,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最好的安慰和选择,便是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他干净而高贵地去另一个世界,奔赴长生天那里。他们相信,那个所在,有宁静的辽阔,有无穷的快乐和永久的幸福,没有疾病,没有疼痛和挣扎。他们更相信,前往长生天需要光明,需要焰火,需要升腾,这个观念传了千百年。现在,信手拈来这个理由或借口,也让自己的寻找和劈柴都能显得更加冠冕堂皇和神圣高尚。只是那根“红线”,总是牵出纠结来,因为它也许这源于结而又归于结,最起码用肉眼看起来就是一个“结”的样子。
寻找火光,寻找劈柴,不说用处,其实不是——不说,而是说不出口,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挪不动、扔不掉、推不出,还有那个萍水相逢的偶遇。面对机缘巧合与命运转机,科学和判断都是天方夜谭,一个牲畜贩子就能揭穿绝望和虚假。
梦魇与希望,其实就是一张纸的两个面,就像令人厌恶的商贩成为救命菩萨一样滑稽。出现了——就是来自外地的那个贩子,其实,他是个不受人欢迎和尊敬的商贩,老是从一人手里低价买来牲畜,又以高价卖给另一个人,盘剥和算计成为他的习惯,但这个习惯没有泯灭他的良知,他的告知和安慰,成为孩子的希望和全家的期盼。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遭遇大劫,偏有人救。今生之缘,不知何生之结,缥缈无着,飘忽不定,无亲无故,何来有牵?
满头的汗味儿夹杂着满嘴的蒜味儿,熏黄斑驳的牙齿挤压出怪怪的味道,也喷挤出一团团烟雾,缭绕在他面前,把那双眼睛朦胧出两条细缝,意味深长地扫视着所有人,无论是熟悉或陌生。
他——就是那个商贩,指手画脚,口若悬河,天南海北,振振有词,一看就是个见多识广、闯荡社会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这么想。忽然,眼前一亮,充满了力量。必定,他——给他们和孩子,还有全家,带来了希望。那副布满皱纹的粗糙脸庞映射出圣人的威严,也随之荡出淡淡的慈悲与善意来,让那大有吞天吐地的架势成为一尊朝圣的雕塑。
死马当活马医,这是希望与无奈的对决,也是理智与天性的博弈,更是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坚定信念的选择。信心比黄金要珍贵,希望比幸福更高尚。没有怀疑,更无犹豫,有时面对绝境,这是最大的资本和厚重的底气。
给孩子戴上了那个鸭嘴帽,穿上了全身新衣服,不过,这可不是把孩子准备送进火葬场,而是用孩子坚硬的身躯去撞开一个充满希望的新世界。虽然,依旧那么僵硬和麻木,看起来还是增添了几分精气神,也许这就是假象或者他们心里自我暗示和安慰,也许来自那个牲畜贩子唾沫里的点拨与鼓劲,打开了他们心灵的窗口,希望的美妙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美妙和梦幻总是彼此亦步亦趋,让人捉摸不透。
其实,时间和空间的美妙,也是巨大的幻觉。人们总是习惯用,以看得见摸得着来衡量眼前的世界,并把他们称之为“真实”,为这个“真实”而喜怒哀乐,乐此不疲。
虽然,孩子很弱小,弱小得在母亲肚子里连倒转以后出来的力气都没,当然,肯定不会怀有让母亲难产的恶意,只是就那样出来了,来到了这个世界。可是,迟迟不能哭泣,久久屏住呼吸,呈现了比较完美的“死相”。
该剪掉的剪掉了,该火烙的也烙了,麻木不仁和固执倔强之人,非要受一些皮肉之苦才会哇哇哭喊。有什么意思?当然有意思,哭声引来了大家的欢天喜地与哄堂大笑。美化而曰,是个小巧玲珑的婴儿,直白地说就是有点像早产儿似的,只有人的模样,缺少了应有体态。奶奶可是乐坏了,把他放在手里,像一个抢到玩具的孩子一样,眉欢眼笑,手舞足蹈,满屋招摇。
奶奶想起那个剪脐带的场景,更想起了那个放在自己手心上的袖珍孙子,祈祷和期盼成为她每天的功课,甚至是活着的理由。她满脸沧桑,不见笑容,总是对爷爷祈祷,要保佑这个孙子早日康复,快快回到自己身边来。奶奶相信爷爷甚至爷爷的爷爷都会一起保佑她的孙子,就像她相信孙子肯定康复一样。
信仰和信心还是未能抚慰她心头的疼痛,也没有能够吹散她心灵的阴霾,特别是一个个长长的夜里,孙子的笑容总是浮现在眼前,叫声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回避不得。但是,无论多少个言笑,都无法充实奶奶被窝里那股空空荡荡和切切凉意,引出长长一串唉声叹气来。深夜里的宁静成了可怕的煎熬,夜就像无尽的黑洞一般,把一点亮色都嚼碎并吞噬掉了。
嚼碎和嚼碎不一样,有的嚼碎是为了吞噬,有的嚼碎却为了哺育。奶奶的嚼碎就是那个哺育,更是个美味儿和宠爱的化身。嚼碎时奶奶满嘴急切,喂养时孙子满脸幸福,多少顿,多少次,嘟嘟小嘴总是能从奶奶的口里尝到人间最美的味道。奶奶想起孙子可爱的样子,也想起俏皮的神情,悄悄打开那个小小的“红线”包,闻了又闻——皱皱巴巴、干干瘪瘪的那个小东西,也想起了剪掉脐带的那个温馨场景,总是不由自主地甜甜微笑,这个微笑成为深夜里盛开的最美一朵花,充满了牵挂和希望。
久远的微笑,久远的牵挂,久远的相遇——穿越时空的那根“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