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我喜欢听这些故事,我通过这些故事接近了儿子的老师们,感受着儿子作为学生和老师的近距离。
与孩子一起留学——美国高中陪读笔记
文\唐颖
五ELL班
就像电视连续剧,随着剧情发展,剧中人物的困境得到解决,观众都舒了一口气的时候,新一轮波折又来了。
才上了几天课,儿子回家说,班里有黑人学生在向他挑衅。我问他怎么个挑衅法,他说,他一进教室他们就对着他起哄,他一说话,他们就大笑还鼓掌,听起来像在嘲笑他,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告诉他,你是新来的学生,男生们总是容易欺负新生。反正你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忍一忍就会过去。儿子说,他们盯上我了,以后几年一直会闹我。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呢,他说,有个叫叶安的台湾同学告诉他的,他是senior(毕业班),他了解学校的事情。
我安慰他说,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每节课都要换教室换同学吗?你们只是一节课的同学,再怎么挑衅,也不过是一节课的时间,再说,这学期也快过去了。但儿子纠正我说,这是他ELL班的同学,ELL班不是这个学期结束就结束了,下个学期还要上,可能要上两年,目前,他每天要上两三节ELL课。怎么办?儿子在问我。
我便着急了,儿子是狮子座,虽然一时有受到威胁的紧张,但真的被惹火,跟他们打架怎么办?美国高中禁止打架,一旦发生这种状况,打架的学生可能被开除。
我向一位曾在纽约市公立高中做老师的朋友请教。
这位朋友所任职的高中,按照他的说法,是全纽约最烂的高中,学生大部分来自贫困的黑人和南美人家庭。这位平时就很冷幽默的朋友曾经形容,每天进校就像进机场需接受安检,怕学生带枪支或毒品,课间后上课铃声响像机场告别,假如一对恋人在不同班级,男生把女生送进她的教室,还要奔回来吻别几次。形容的情景生动传神,我们都哈哈大笑,他可是无比苦恼,这些高中生无法安静坐着听课,竟在教室后面练起倒立,互相扔球追逐找各种乐子,把课堂弄成他们的游戏场所。这位曾在上海某高校教授英语写作的老师,对这群没有兴趣读书的学生束手无策,他唯一可做的是,管住他们不离开教室不在走廊欢腾就上上大吉。
这所高中,甚至有十五六岁未成年女生抱着婴儿来上学,学校还给已为人母的女高中生设立哺乳室,上课到一半,她们说要去哺乳室给婴儿喂奶……你说,遇到这样的学生,怎不让我朋友唉声叹气?
当我把儿子遇到的状况向他形容,要他告诉我如何对付这些黑人男生时,这位已经离开老师岗位的朋友,此时想到他的学生不再愤世嫉俗,现在的他认为,这些黑人孩子其实并不难相处,可以用“糖衣炮弹”征服,建议O奔带些零食去和他们搞外交。
我立刻去买来各种小包装巧克力和薯片,但儿子坚决不肯带去学校。我还建议说,假如他们说些你不懂的话,你也可以用中文回答他们,你一说中文,他们会好奇,跟你学都说不定。儿子却觉得我在异想天开。他对我抱怨说,你怎么那么搞笑?这种事只有你和老爸想得出来(虽然他老爸不在现场)!并因此大发牢骚说,你们两个人总是很莫名其妙,你们总是搞不清楚,以为我还在幼儿园吗?
几年后,美国流行一出情景喜剧“ModernFamily(摩登家庭)”,儿子指着里面那一对力图做好父母,有时还要讨好儿女,却又总是事与愿违的男女主角说,你们跟他们很像的,总是做出很搞笑的事,你们教不好自己的小孩。
至少,在儿子眼里,我和丈夫是一对没有什么威信的家长。
有些事回过头来看是很可笑,但当时却没了幽默感,就像我那位纽约朋友,每每讲述他那所高中发生的奇闻逸事,我都会笑得前仰后合,他自己却没有任何笑意,当他身历其境时只有压力和崩溃。
不知何时,黑人男生挑衅的话题不知不觉消失了。
从O奔的嘴里出现了一个名叫勒哓尔的同学,按照他形容,勒哓尔是全校最红的男生,走在高中走廊,后面总是跟着一大帮女生,虽然他才来学校一年不到。
“他是哪里人?”
“他从波多黎各来。”
“噢……他皮肤颜色……黑吗?”
“黑,没有苏丹来的同学黑,不过还是蛮黑的。”
“哟,那很少见,”我有点难以置信,在这个白人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高中,黑肤色的男生会受欢迎?不由地脱口而问,“波多黎各来的男生为什么会在你们学校受欢迎?”
“他篮球打得好嘛!已经进了校篮球队!”
这就明白了。美国高中,最popular(受欢迎,有人气)的男生,总是球队里打球最好的那一位,这时候肤色变得不重要了,事实上,体育明星不都是黑人吗?
“勒哓尔真的很好玩,”晚熟的儿子还是那么孩子气,讲到这个叫勒哓尔的同学就咧开嘴笑得欢乐,“他总是坐不定,上课坐一下下,就要起来,扭来扭去的。”
“扭来扭去?”
“扭来扭去跳舞,他手脚停不下来的,他不会站着不动,他站起来就要扭,还顺手拿走女同学桌上的书,不是真的拿走,逗逗她。”
那情景在脑中演绎,我咧嘴笑,又忍住了,作为家长,这不是正确的反应。
“有时把前面女同学的长头发绑在椅子背上,女同学就尖叫骂他。”
“老师不说他吗?“
“老师当然要骂他,命令他坐下。可是他坐一会儿又站起来了,他就是坐不住。”
说着,儿子便学他扭来扭去,学他坐立不宁的样子,我没有忍住笑,想起有一次在纽约坐地铁,车厢人不少,有个南美少年戴着耳机听音乐,突然起身,边上的人以为他要下车,便让出空间,可他摇摆身体手拉扶手的栏杆转了一圈又去坐回位子,想必是被音乐激动而没有控制住身体,而周围的人对此却熟视无睹,更凸显这一情景的可笑。
“最近勒哓尔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经常打听勒哓尔,可爱搞笑的勒哓尔成了我和儿子之间的愉快话题。
情人节那天,儿子回来讲述:“勒哓尔带了花去学校,看见老师就把花举到她面前说要献给她,老师好开心,直喊谢谢,伸手要接过花,他又缩回手不肯给,说是跟老师开个玩笑,说这花要留到放学后约会时给他女朋友的。”
我也忍不住笑,“老师会不高兴吗?”
O奔便唱起了too latetoo apologize(现在道歉已经太晚),这是勒哓尔经常挂在嘴边的歌,O奔也不由自主经常哼唱,他唱多了,连我都会哼了。
有一天,已经过了几个月,我突然如梦初醒般问儿子:“刚进学校那几天,对着你起哄的那几个黑人男生,带头的是不是勒哓尔?”
儿子一愣,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然后也是如梦初醒般答道:“噢,你是说……那时候……”“那时候”并不遥远,但以儿子的神情和口吻仿佛已经过去一百年,“没错,是他,是勒哓尔,他不是恶意的,他赞我高,赞我鞋子酷,他喜欢和新来的人开玩笑,有他在,上课很热闹,他总是开开心心,跳跳舞唱唱歌逗逗女生,老师讲他,他就安静下来,等会儿又站起来又想跳舞了,我们就一直笑,我太喜欢勒哓尔了!”
可是第二学年开学时,勒哓尔没有出现,他回国了,ELL班经常会有个把来一两个学期又离开的外国学生。
我和儿子一样失落,这个生龙活虎的少年,能量过剩的波多黎各男孩,曾为我们带来许多笑声,我多喜欢他呀,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一天ELL班的老师阿力克斯写邮件向我告状说,O奔在课堂上对一个墨西哥来的女生喊shut up(闭嘴),她要我说服O奔向那个女生道歉。
我问儿子缘由。原来,那几天正逢世界杯赛,课堂上聊起足球话题,说到中国足球,那女生便对O奔说了一句,Chinese loser(loser直译失败的人,日常生活中也常用来形容不得志不如意、外表潦倒的的人),于是O奔让她闭嘴,由于O奔这一声shut up 喊得太响,被老师听见了。
这实在不算什么事,同学之间骂过来又骂回去,他们之间已经平衡,但因为老师郑重其事写信告状,对于学生在课堂上不礼貌的行为,老师看得很严肃,我也必须配合。
我心里认为O奔的反应没有错,loser的确刺耳,但我不鼓励他以牙还牙,这堂课的学生来自不同国家,这类口角难以避免,我不希望他对其他种族的同学处于戒备的情绪中,便故意轻描淡写帮那女生做了些解释,说她是谈足球而没有其他意思,但我告诉O奔,在这件事上,他至少应该让老师知道为何对女生喊shutup。他却不愿意和老师对话。
我给阿力克斯回信告知我所了解的状况,我语气客观,没有直接表示我的态度。老师立刻回信说,她要去做调查,假如,这个墨西哥女生真说过这句话,她应该向O奔道歉。
好几天后,我为其他事去学校找counselor,阿力克斯匆匆路过办公室瞥见我,马上又返身进来告诉我说,这件事她已调查过了,O奔没错,是女生错。我当时一愣,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因为事情过去好几天,我几乎把这事扔在脑后。
这件事令我对阿力克斯陡生好感,假如说之前我认为她有点小题大做。
在这所高中,阿力克斯是少数几个对国际学生特别热心的白人老师,她三十五六岁年纪,黑眼睛黑头发,仍带几分学生气,她告诉她的学生,她订婚了,未婚夫在阿拉斯加,不久,她将去阿拉斯加结婚并在那里定居。
阿拉斯加?我有点吃惊,那是个大半年都在黑夜和寒冷的地方,心里有点不舍她离开。她很开心呢!儿子居然这般评价,不理解她为何去阿拉斯加也这么兴奋。我好气又好笑,我告诉儿子,她开心是因为她要结婚了,要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了。
老师在课堂和学生聊她的个人生活,感觉上他们是关系平等的朋友,这一点很打动我。不仅仅是阿力克斯课堂,美国老师好像都愿意和学生聊自己的个人生活。比如,开学不久的一天,在停车场,儿子指着远处一位穿淡紫红喇叭裤的中年女子告诉我,这是他新学期的代数课老师,她离婚了。
“噢,老师才来就已经知道她离婚了?”
“是她自己告诉我们的,现在她还没有男朋友。”
儿子以陈述事实的语气道,不评说也不带任何情绪,毕竟是男孩,对老师的个人生活没有八卦的兴趣。我呵呵直笑,以后我将不断从儿子那里获知每学期不同课堂老师们的家事。
我喜欢听这些故事,我通过这些故事接近了儿子的老师们,感受着儿子作为学生和老师的近距离。
去学校家长会遇到阿力克斯,她请我去她办公室坐一会儿。她问我O奔是否有讲话口吃的问题,我不知道stutter(口吃,结巴)的意思,她便把这个词打在电脑上,我立刻查字典才明白。我告诉她,儿子从没有口吃的问题,想来是英语不流利却又想学英语族的语速讲话才引起,我们一起讨论如何帮助他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问题,这是我第一次与阿力克斯坐在一起谈论O奔,我能感知她对这些少数族裔学生,怀有一颗充满暖意的心。
我问阿力克斯,是否让他参加音乐课的合唱队,唱唱歌对练英语也许有好处?我内心对语言这件事并没有认为是大问题,我其实更希望孩子参加团队性质活动,有机会交朋友。阿力克斯欣然赞成,并陪我去counselor那里,请她给O奔安排音乐课。
就在那天的家长会,化学老师抱怨O奔不能完成她布置的作业也不参加实验室的小组实验,虽然他的化学测验成绩优良,但她仍然要求把O奔调离她的班,这样的话,他只能去低一级的化学课。我之前已从O奔那里得知,这位老师讲话他听不太懂,再说,他是插班进去,对于自己从属哪个实验小组完全没有头绪。这天,我也是第一次与化学老师交流,她说话语速很快,我几次要求她说得慢一些,她都慢不下来,我小心收藏的锋芒又出来了,我告诉她,“我认为你不体谅外国学生有语言问题,他可能没有听懂你的要求,你看,此刻我作为家长要求你说话慢一点,你都不愿意!”
她有点无辜地看着我,说她没太听懂我的话。我无奈地摇头,她是中西部美国人,是某个农场主女儿也说不定,几乎不跟外族人往来,所以遇到不够纯正的英语她就听不懂了。我放弃说服她让儿子留在她班上,这对他俩都是折磨。
我和阿力克斯聊到与化学老师难沟通,她立刻起身要去找化学老师谈,说她不能同意,因为语言交流发生的问题,而把学生推到程度更低的班。
可是阿力克斯与化学老师沟通失败,她脸色发红回到办公室,告诉我counselor也曾试图说服化学老师,也没有成功,显然这位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来自本地的化学老师是固执的。我安慰阿力克斯,儿子看起来不会朝化学专业发展,读程度低的化学也一样拿学分。
阿力克斯离开了这所高中,就像她之前就发布过的结婚消息,她嫁去了阿拉斯加。
只有在阿力克斯离开学校以后,O奔才会意识到,这位老师是他在陌生的异国高中的重要依靠,不会再有老师像她这么关注外国学生的一言一行,几乎是吹毛求疵地规范他们的行为举止。
好些年过去了,有一天和儿子聊起鲍勃·迪伦,那时他认为自己早过了喜欢迪伦的岁月,或者说,迪伦out了。
“不过,有个人和你一样,喜欢鲍勃·迪伦,整天鲍勃·迪伦。”
儿子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同情的事,我当然会问此人是谁,他说,是阿力克斯!我一愣,因为我们认识不止一个阿力克斯,他说:“当然是我们ELL班的老师阿力克斯。”
六交朋友
万圣节一过,后面的节日接踵而来,进入十一月,小城充满过节气氛,我很怕美国的节假日,十一月以后那几个大节的陆续到来,令我感受的是落寞。往后几年,认识的美国人越多,节日的受挫感更强。
每年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四是感恩节,假如说我在纽约时,并没有太在意这个节日,小城就完全不同了。难怪美国人都说纽约不是美国,的确如此,那里是大都市,族群复杂,要忽视一个感恩节很容易。可这里简直是铺天盖地的感恩节气氛,商场门口摆出巨大南瓜模型,各家超市摆出一车又一车南瓜,火鸡堆满冷冻箱,配火鸡的果酱是新鲜的果子制作,此时鲜红抢眼地铺满在水果架上,各家各户都在为从异地返家的亲人或亲戚的到来做准备,这是个家人团聚的节日,有点像中国大年夜,大学放一星期假,down town因此空空,
也是第一次,家人远隔两地过节,儿子说,我真希望回到小时候,我们三人总是在一起!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我会反省这样的生活形态对还是错?往后两年,无论来来回回的团聚多么昂贵,丈夫总是争取感恩节前来美国与我们团聚,与我们一起度过圣诞节和新年,
这一年的感恩节,香港朋友露西把我们邀请到她家过节。露西细心周到,她也邀请了她的台湾朋友秀娟,秀娟的儿子维克特与我儿子在同一所高中,已是毕业班。露西安排这次聚会也是为我儿子在校园找朋友,但当时的场景是两个男生坐在长沙发的两端,完全零交流。
这天维克特的姐姐、已是大四生的波丝也在座,她开朗率真,与我说笑间,见两个男孩闷在那里不说话,便不断逗她弟弟说话,一会儿挑他刺,一会儿问他问题,显然这个姐姐是有威势的,做弟弟的虽然不耐烦,却也不得不哼哼哈哈敷衍她。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母亲在一旁做注解,她笑对我说,你看,家里有两个孩子,就是一个小社会了,他们会互相制衡,做弟弟的不敢太放肆,有个姐姐管着,我也省心很多。
是的是的,这些独生孩子呀,看着坐在一边不理人的儿子,我想起若干年前那个好气又好笑的场景。
那时儿子还是小学生,是三年级的那次生日,他邀来了五六个同班小男生。这些男孩陆续到来后,并没有玩在一起,他们竟分散在我们家不同房间的角落玩手掌机,最可气的还是这位小主人,他守在自己的小房间把门关了完全不理会他的客人,这样的格局实在滑稽而荒谬,无论我和丈夫怎么招呼,都无法把他们聚拢。一直到晚饭时,把他们召到同一张桌,他们在饭桌上也不交谈,个个埋着头,只关注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他们不交谈是因为不会交谈,我们是在那一刻发现令人忧虑的状况,这些独生子都很“独”,完全不懂交朋友。
晚饭后,有个小男孩对我们茶几上香烛的火苗有兴趣,他用小木条燃火,却是这朵危险的火将男孩们聚集,他们聚在一起玩火,对着火high得不行,又笑又叫又跺脚。
在酿成大火之前,我把他们带到楼下小区的活动空地,让他们在水泥地上烧了一小把篝火,其实就是烧了几张纸,火灭了,竟也没有其他可以一起玩的游戏。很快家长们来领孩子了,这一刻,孩子们倒有点舍不得分手了。
虽然,两个男生最终没有在露西的感恩节聚会上交流,我和秀娟却成了朋友。秀娟和丈夫早年来美国留学,女儿波丝儿子维克特都在美国出生,之后他们回国创业,儿女在台湾读到初中毕业便搬来美国,秀娟过来陪读,丈夫留守台湾经营企业。夫妻俩只能得空两边跑,丈夫每年来美国小住一阵,秀娟每年也回台湾住一阵。
我在小城有不少中国朋友,秀娟的友情最难忘。第二年秋天当维克特毕业进了临近城市的大学后,秀娟便回台湾了,我们的往来才一年不到,但这一年是孩子迁徙来美的第一年,在他的适应过程中,陪伴他的家长更有压力,秀娟用她的爱心和经验在为我减压。
感恩节后已是深冬,眼前是白雪世界,洁净寂静,也是个漫无边际的世界,无法徒步去任何地方。看着窗外无人街道,觉得像被白雪隔绝在一个美丽孤岛。
电话铃响,空漠中铃声特别响亮。是秀娟的电话,她约我一起去Amish采购。噢,是一个惊喜哟,冬天没有车,动弹不得,Amish正是我想去却需要有人开车载我去的地方,秀娟的邀约称得上雪中送炭。
Amish是德裔瑞士移民后裔组成的阿门宗派教徒组织,一个最传统和严密的宗教派别,教徒们保持古老简朴与外界隔绝的生活方式,拒绝汽车电力等现代化设施,也不和外人通婚,在我们城西二十多英里有他们的社区。无疑的,这是个特殊的社区,完全自给自足,有自己的农场畜牧业和自己的教堂学校,城里居民常去他们社区的杂货店买有机食品,他们的黄糙米手工果酱走路鸡很得我心。
在美国能买到活杀走路鸡简直是奇迹。在这个冬天,在备感孤寂的日子,我尤其渴望喝中国鸡汤,囤积几只活杀走路鸡在冰箱,是最给力的安慰。
离开高速公路,开上一段土路进到Amish人的村庄。在秀娟带领下,我们直接到养鸡场买活鸡,在等候杀鸡褪鸡毛的过程中,秀娟熟门熟路带我去近旁一家甜品店,那家店的柜台旁放着一张油漆褪去的木桌子两把木头椅子,和店的门面一样,老旧甚至简陋,却一尘不染。我很容易被旧而干净的物质感动,桌上有免费热咖啡和茶,以及配咖啡的牛奶和纸杯纸盘纸巾砂糖包。
没错,这里的免费咖啡和热茶就是为我们等候杀鸡的顾客准备。店内很暖,这个地球上最环保族群是靠太阳能取暖。我们脱了厚外套,买了刚出炉还温热的甜点心,裹着厚厚蜂蜜的糖纳子就着热腾腾的黑咖啡,给我瞬间幸福感。
窗外是晴空,蓝天耀眼无边无际,阳光在茫茫雪原上金灿灿地闪着,雪原和蓝天在天边交集,一辆马车隔着窗框仿佛从前一世纪穿越而来,马夫留着浓密大胡子戴着黑色有宽檐的礼帽,西方古典小说插画里的男人,而我们身边站柜台女子,则戴着帽檐打褶的灰色帽子,帽绳结在颚下,束腰的灰色连身百褶长裙,她与窗外男人一起,进入二次元世界,与咫尺之遥的我们,隔着一个维度,就像一部怀旧黑白片。
联想赋予现实奇特的光彩,心情被照成彩色。
从养鸡场买回的鸡不仅褪了鸡毛,内脏也被清理,干干净净的光鸡,每只才卖四美金,这Amish的鸡骨架小,没有脂肪,不会超过两磅,与快速生长的美国肥大的肉鸡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我需要的生活品质,纯净又富营养。
我们又去Amish人的杂货店买了绿色稻米杂粮手工果酱和最新鲜的奶酪,因为近旁就有他们的奶酪工厂。
载着食物回家的主妇,心也是饱满的,何况一路上,我们享受着明净的天空下被雪覆盖的洁白世界,而阳光给予温暖的视觉感。秀娟一边驾车一边念起了诗:“要常常喜乐,不住祷告,凡事谢恩。”是圣经里的句子,也是我人生里值得珍惜的片刻。
秀娟是基督徒,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用感恩的心面对你眼前的世界,是秀娟追求的人生境界。我不是基督徒,也很难让自己沉浸于宗教情绪,虽然我很希望自己有这方面的感悟,但从Amish回城的路上,我的总是躁动的灵魂感受到片刻的宁静。
作为美国高中资深家长,秀娟于我,是不可或缺的助力,我经常要向秀娟咨询各种问题。其实问题的多少,取决于我自己的焦虑度。不仅焦虑,我也很彷徨,孩子早已开始他的美国高中生涯,我在美国的日常生活也已经走上轨道,可我仍然一直在心里自问,这样的搬迁是否值得?
因此,我很难像秀娟那么投入。她的生活节奏与这里的居民一致,上教堂做礼拜,学圣经,做志愿者,她内心平静,有条不紊安排每天的日程。
同时,她很明白我的心病,或者说,我的那些担忧她都经历过,我们常常会讨论,学校是否有种族歧视暗流,孩子是否在受排挤,是否有交上朋友。
我有些吃惊,我也开始在谈论歧视问题。
以前,听到美国的中国朋友谈到关于种族歧视,总不以为然,认为我们自己进进出出,从未遇到这个问题,觉得不论是我作为作家还是丈夫作为剧场艺术家,在国外受到的尊重远甚国内,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们是被邀请的客人,接触的不是真正的社会而是某个圈子。
再说,美国仍然是个抽象的概念,去到美国什么地方很有讲究。
如果没有待过纽约,不会有比较,不会感觉东部和中西部的巨大差异。在纽约,东方文化是时尚,东方女人很受追捧,走在纽约街上,经常会受到男士的奉承搭讪。虽然传说中的纽约如同野兽出没的丛林,有安全担忧,然而身在其中,周遭是多种族人,各种颜色的皮肤,令你有融入其间的舒坦。谁也用不着瞧不起谁,彼此都是移民,白人在纽约倒成了少数民族。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可表面现象便是一种氛围,你的心情容易被氛围影响。
现在我们身处美国白人比例最高也是最传统的中西部,农业州的宗教气氛特别浓郁,文化也相对保守多了,电影里的美国也好,纽约的美国也好,和中西部的美国好像是两个国度,不少在农场长大在这里生活了几代的美国人从未去过纽约,更不会去被称为远东的中国。
我所住的爱城是大学城,有在全美排名靠前的州立大学UI,是州里最开放的城市。大学本身的开放气氛会影响当地文化,不过大学和高中还是有质的差异,高中老师很多来自本地,高中的学生也多是本地白人孩子,完全不同于多种族国际化的大学。
气候上,这里的冬天格外漫长,人们的表情严肃,有部分人是抑郁的,你很少遇到什么人欢快地向你打招呼。让我最初有点受打击的,乃是第一学期的入学遭拒绝,与在依萨克时受到的热情接待产生鲜明对比。
这的确仍然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这里的居民最本分最守法,住在这里几乎不用担心治安问题。美国朋友劳拉曾说,她搬来这里十五年,从不锁车门。我也是经常不锁家门,儿子去学校没带钥匙,我自己要出门,这种状况下,便不锁门了。
然而,善良质朴和开放开明是两回事,在一个小城,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有自己的group(小群体),一路读书结伴到高中。高中,是teenage(青少年)的大本营,teenage在美国是个色彩相当浓郁的词语,成人们说起这个词大摇其头,叹息的、无可奈何的,用我们的语言是,这种年龄的孩子太难搞了。现在的问题是,把一个远方来的难搞的teenage放到一大群有着自己强烈个性和文化特性和游戏规则也许更加难搞的teenage们当中去,这便是我和秀娟经常谈论的,怎样才能让我们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孩子在校园如鱼得水。也许如鱼得水并不容易,至少不要有被排挤的感觉。
我开始很在意孩子是否交到朋友。人们问起孩子的状况,总是先问,交到朋友了吗?可是你问自己孩子这个问题,是得不到任何回答的。
秀娟说,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她建议我经常去学校走走。她自己每星期都要去学校,去他们的餐厅吃一顿午餐,和办公室的行政老师聊聊,也经常参加家长的志愿者活动。她告诉我,学校有家长委员会,是家长发言的平台,如果进入家长委员会,就学校的某些问题给予意见,还可以直接影响其他家长。这是个非常令我心动的建议,我很向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秀娟曾在美国的大学拿硕士学位,与她相比,我的英语水准低太多,远远不够参与家长委员会的讨论发言。
我纠结了一番,是为了进家长委员会而去社区大学奋力恶补英语,还是继续我自己的写作?我当时虽然摩拳擦掌踊跃了一番,很快就放弃了要为移民学生做点什么的念头。我不愿意把做家长当作职业,这当然是为自己的惰性和勇气不够做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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