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那一锹锹黄土,掩埋了一个人的历史和一个疲惫的身体,掩埋了万千情怀与幽幽思绪。可是,总有它掩埋不了的东西,比如这秋风,比如这离愁。
古城秋语(1)——七月十五
文\陈亦新
七月十五
在凉州,一到农历的七月十五,秋意便悄悄地来了,了无声息,只是在偶尔的一缕风中,才品出些清凉。若是夜里开了窗户,那袭进屋里的风中,秋意倒是浓烈些。是的,怒放的盛夏快要过去了,而秋一如黛玉般袅袅而至。
农历的七月十五,正是母亲的生日。佛教称这一天为“盂兰盆节”,道教称“中元节”。在凉州,倒是没有一个固定的称谓,大家只知道在这一天要给先人们上坟。外公去世的早,那时我还小,只记得他不爱说话,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这也许是因为那时,他的病已经很重了。提起外公,母亲总是很遗憾,说那时家境困难,没有好好孝敬老人,现在有能力了,却没有机会了,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将对外公的遗憾,全部弥补到外婆身上,生怕自己做得不够。所以,母亲很少过生日,这天一大早,她便赶回老家给外公上坟。
若是在凉州,我也要赶回老家给先人们上坟。最早的记忆里,祖坟里只埋着太婆和太爷,后来埋了二叔,再后来又埋了爷爷。太婆和太爷走的早,我没见过。二叔走的时候,我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了。爷爷走的时候,我二十岁,刚刚长出了几根稚嫩的胡须。
记忆里,这一天总会下雨,今年也不例外。这雨已经没有任何夏天的模样了,淅淅沥沥,绵绵不绝。雨一下,天就冷了,阴风阵阵,总能钻进人的衣服里。
我家的祖坟在一个叫“河湾”的地方,虽然叫这个名字,但那里并没有河,甚至连条小溪都没有。或许以前有,因为常听老人们讲发大水的事,但从我记事起,那里就没有任何水了。河湾是整个村子的坟场,几乎所有人家的祖坟都在那里。早些年,河湾里还有树,而现在树越来越少,到秋冬时节,只剩一片荒芜。人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不管他们有多少喜怒哀乐,这片荒芜的土地,都将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给爷爷选坟址时,我在场。他下葬时,我也在场。那时的黄土还很新,与周围陈旧的颜色相比,显得突兀。而如今,新坟变成了老坟,与太爷太婆和二叔的坟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有时候,站在坟前我会恍惚,总觉得这黄土里埋的是个陌生人,甚至只是座空坟,而我的爷爷仍坐在坑头抽旱烟,他一边抽烟,一边和人聊天。爷爷是个大嗓门,和别人聊天时声音总是很大。这场景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会消失的这般突然,如同一场梦。
河湾里总是一片空寂,虽然有上坟人,仍觉得空寂,还有些悲凉。抬头看,铅灰色的天空无边无际,像一张冷酷无情的脸。雨已经很小了,若有若无。找点干柴,纸钱总能点着。我们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说些“钱多……放心花……保佑家人……”之类的话。跳动的火焰,烤得脸生疼,一不小心还会燎到头发。烧完纸钱,火灭了,一个寒颤,骤然间更冷了。
寒风习习,上完坟就要回去了。走远了再回首一望,三座坟孤零零的,可那里埋着三代人。被掩饰的情感,忽然间爆发了,内心千回百转,尽是凄凉之词。生死之间,不过是隔着淡淡秋风和凄凄冷雨,坟的那头,虽年华已逝,虽身体已亡,可终究是割不断的血脉与亲情。那一锹锹黄土,掩埋了一个人的历史和一个疲惫的身体,掩埋了万千情怀与幽幽思绪。可是,总有它掩埋不了的东西,比如这秋风,比如这离愁。
从老家返回,要坐一个小时左右的班车。车上的乘客,多数都是来上坟的,有学生,有刚出嫁的小媳妇,有在他乡出人头地的青年,还有年迈的老者。车内虽嘈杂,我却觉得静极了。人们表情各异,独独没有悲痛之色,甚至在偶尔之间,还会闪过一丝兴奋和欢愉。看来,这一日并非只有悲痛与凄凉,记忆的离别中,除了不舍也许还有温暖。再或许,对于这些出门在外的人,上坟的意义除了缅怀亲人,更重要的是可以回家,来亲近活着的人吧。
只是我,哪里知道这秋日的悲伤竟是奢侈品?还无法自拔了。看来,这秋天原本没有什么凄凄切切,只是因为多了像我这样的人罢了。
时间还早,赶紧回家,给母亲补过一个生日吧。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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