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体验与生命的感悟

——评雪漠的长篇小说《大漠祭》

杨剑龙（上海师大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读罢长篇小说《大漠祭》，我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辽阔雄浑的大漠风光、窘困贫穷的生存状态、人物善良性格不幸命运等，在充满着乡土气息的西北农村原生态生活的描述中，给读者展示出一个独特的世界，表达出作者对于生活的真切体验与生命的深刻感悟。作者雪漠是土生土长的甘肃武威人，这部始写于1988年、定稿于2000年的小说，意在“平平静静地告诉人们：我的西部农民父老就这样活着。活得很艰辛，但他们就这样活着。”（见《大漠祭》作者题记）。小说以浓郁的生活气息、生动的人物形象、奇特的西部景观、鲜活的本色语言等，构成了这部小说厚重悲慨的艺术风格。

作者在小说自序中说：“我想写的，就是一家西部农民一年的生活，（一年何尝又不是百年？）其构件不过就是驯兔鹰、捉野兔、吃山药、喧谎儿、打狐子、劳作、偷情、吵架、捉鬼、祭神、发丧……换言之，我写的不过是生之艰辛、爱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无奈而已。这无疑是些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构成了整个人生。我的无数农民父老就是这样活的，活得很艰辛，很无奈，也很坦然。”雪漠以拳拳的故乡之情，以西北地区农村的生活为背景，以农民老顺一家的生活为核心，以充满着独特地方色彩的语言，叙写出西北农民们艰涩而窘困的生活，写出了“生之艰辛、爱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无奈”。从总体上看，《大漠祭》并不以曲折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以浓郁的生活气息见长。作者在小说的《序》里说：“文学上，我很有自知自明。我不长于编故事。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不会，或是不屑。但在描写日常生活、写人以及生活底蕴等方面，我一向着意追求并足以自慰。因此，想从《大漠祭》中找出张牙舞爪的所谓思想和惊心动魄的离奇故事，无疑是徒劳的。但是，你要是想看呼之欲出的人物、鲜活的生活场景、扑面的生活气息、丰厚的生活底蕴……那么，你自可以翻开它。”小说以农民老顺一家生活的描写为主，在几个儿女们多苦多难生活的描写中，展现出农民们艰辛而沉重的生活：老顺的大儿子憨头患肝病的磨难与死亡、二儿子猛子与双福女人的偷情与被捉、三儿子灵官与嫂子莹儿的私情与自责、女儿兰兰与丈夫白福的矛盾与决裂……，通过日常生活的描写，勾画出了祁连山下沙湾村人们在贫困生活的磨难下生的挣扎、爱的渴望、死的悲哀。由于作者对生于斯长于斯之地的长期生活积累，由于作者对大漠百姓生活状态的关注，使小说在对于平凡普通的西北地区百姓生活描写中，洋溢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作者以浓浓的乡土之情，努力写出故乡人“很艰辛、很无奈，也很坦然”的生活状态与生活态度，他自认为“《大漠祭》中没有中心事件，没有重大题材，没有伟大人物，没有祟高思想，只有一群艰辛生活着的农民。他们老实，愚蠢，狡猾，憨实，可爱又可怜。”（见《大漠祭》序）。雪漠以“哀其不幸”的情绪，真切地描绘故乡人的艰辛无奈的生活，刻画出了诸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小说中一家之长的老顺，吃苦耐劳善良本分，以其辛勤劳作养家糊口，他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却常常能够说出一些颇有道理的话语，他说：“啥是国家大事？是吃，是穿，是叫老百姓活好。”他说看电视新闻里这个会、那个节是白费电。在交公粮时，他对白狗、北柱将过称后的粮斛绕个圈再上称深为不满，而告发了他们。当粮站工作人员将他上好的麦子定为三等时，他倔强地拉走了所交的公粮。大儿子憨头患肝病、阳痿而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他不能尽一个丈夫的基本职责，内心觉得对不起妻子莹儿，但又怕别人知晓有损他作丈夫的脸面，他始终处于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苦痛之中。二儿子猛子率直憨厚、粗俗朴实，发了财的双福长期不回家在外面吃喝嫖赌，猛子受双福之妻的诱惑而与她保持着偷情的关系，当他们的关系被双福发现后，猛子敢做敢当愿意承受责打与凌辱。三儿子灵官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文质彬彬灵秀聪慧，既不满于窘困的生存环境，又不能摆脱这种生活的折磨，他与嫂子莹儿有染，却始终为此而忧心忡忡自遣自责。女儿兰兰朴实温顺，被换婚嫁给赌徒白福后，忍受着婆婆的虐待、丈夫的打骂，在女儿死后她决定与丈夫离婚。莹儿文静美丽颖慧活泼，是一个“花儿仙子”，能够唱许多动人的西北民歌“花儿”，因为换婚而被嫁给了内向的憨头，却失去了满足欲望的可能，与灵官有染后她也常常处于兴奋与自责的矛盾中。除了老顺一家以外，小说还勾画了大漠乡村中的诸多有个性的人物：爽朗诙谐自得其乐的猎人孟八爷，粗枝大叶风风火火的婆姨凤香，有钱有心计的人精双福，赌博成性、一心想生儿子的白福，见女人就抱就咬的疯疯癫癫的五子，穷困潦倒忍无可忍将疯儿五子推下悬崖的瘸五爷……，作家通过平凡普通生活事件的描写，塑造出一个个性格鲜明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展现出西北农民艰辛无奈的生活状态。

在《大漠祭》的编后记中，责编吴金海谈到该书“好看”的例子时，首先谈到的是小说独特的西部特色：“例如西部特有的雄浑苍茫的大漠孤烟、平沙落日等如画一般的美丽景色，富有生活情趣令人心向往之的驯兔鹰、打野兔、辨踪迹、打狐狸的游猎生活。” 奇特的西部景观构成了该小说的独有的特征之一。这种景观不仅在于雄浑苍茫的大漠景色、捕野兔、打狐狸的游猎生活，更在于对西北乡村民情风习的生动描写。如对于乡村传统习俗的生动描写：凉州人千百年来山芋米拌面的饭食，打井祭神灵避女人的传统；瞎仙弹三弦唱曲图吉利的做法，打猎谁最后打死猎物归谁的规矩；祭家神、灶神、打醋弹的仪式，祭神后门吊红布条忌门三天的规矩；求神婆禳解灾祸的风习，大漠里唱花儿的高亢婉转……，传统的风俗与陋习，与西部大漠乡村的自然景观、善良朴实的人物等一起，构成了奇特的西部景观，展现出小说厚重朴野的风韵。《大漠祭》的另一个特点是鲜活的本色语言。小说基本上以写实的手法进行创作，运用充满了土气的鲜活语言，使作品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情趣，也突出了不同人物的不同个性。如猎人孟三爷诙谐爽朗，他对人说自己：“不成了，老了。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来，话碎赛虮虱，撒尿淋湿鞋。不成了。若年轻几岁，或许还能学个赵子龙大战长坂坡，杀他个七出六进的。现在，老了。”语言幽默风趣，充满了人生的感悟与体验。老顺晨起敲儿子们的门，要他们起床：“起呀，爹爹们，尻蛋子把太阳都烤红了。白头子养活黑头子几十年了，该自觉些了。”语言朴实生动，道出了人物的温爱与不满的情感。在小说中，作者常常运用充满土气和上口的话语，以俗气而生动的语言，写出西北农民的生活态度、人生观念：“娶个婆姨上个拌，养个儿子套个罐。”“瘸腿上拿棍敲，老天也不长个眼。”“提起箩儿斗动弹，女人就爱捣闲话。”“人活一世古来稀，就为穿衣吃饭娶个妻。”……都透露出土气息泥滋味。在人物之间的对话中，作者用本色的老百姓的语言表述，显示出作者厚实的生活积累、妙趣横生的语言表达。

在谈到《大漠祭》的创作时，作者雪漠强调的是对于生活的体验、对于生命的感悟。在《弟弟•父母及其他（代跋）》中，他说：“最后强调的是，我是土生土长的甘肃武威人。……这块土地养育了我，要是因了我的努力，能为家乡父老造点儿福，也算没白活。”“我所有的偏激，就源于对生命的感悟。”深切的体验、深刻的生命感悟，构成了这部小说虽平实却深刻的内涵，构成了小说厚重悲慨的艺术风格。虽然，《大漠祭》在叙事方式、艺术结构等方面，还基本拘泥于现实主义传统中，但是，通过对这部小说佳作的阅读与评析，我们可以进一步得出在小说创作中对于生活的体验、生命的感悟的重要性，倘若没有厚实生活的积累与体验，倘若缺乏对于生命的思考与感悟，小说创作必然是浅薄的浮泛的。

（刊于《文艺报》2001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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