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上最早的困惑

雪漠

1982年9月21日  星期二

今晚我很迷惘，我爱优美的笔调，但我又怕用这种笔调来写农村生活不太合适。农村题材的作品笔调一般比较朴实，但人们好像不太喜欢这种朴实的风格。不过，我的文笔是我的性格决定的，要改过来，好像不太容易。

1982年9月22日  星期三

今晚看了《但愿人长久》，颇有感触。这部电影里写了文革受害人的后代，意思是不应该让他们承担父辈的债务。

我认为其中对欧阳志强的刻画，不如对何荆夫人那样深刻，况且,劝说阿梦时的理由也不太充足，就像喊口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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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日记的那时，我最喜欢的是那些优美的文字，像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之类。从十二三岁起，我就开始抄一些自己认为的好句子、好段落、好文章，至今，我还保留着很多这样的笔记本，其中大多是一些优美的文字。所以，我才有了日记中的那种纠结。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我一直对文体很感兴趣，也一直进行着属于自己的训练和探索。这种探索我进行了很多年，那过程在《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和《一个人的西部》中写得比较详细。前者着重于文学方面的修炼，后者则着重于文化的影响和灵魂方面的修炼，属于我的整个朝圣经历的记叙，有缘的朋友，可以等那书出来后去看一下。

这篇日记的六年后，我突然写出了第一部小说《长烟落日处》，它是一部中篇，代表了我第一阶段的练笔成果，能看出较强的叙述能力和营造氛围的能力；再过了六年，我写出了《大漠祭》，这是我第二阶段的练笔成果，按《文汇报》的说法，它“有着惊人的叙事状物的笔力”，其中所有的场景和人物都是活的，包括那些在许多小说中充当背景的存在，如沙漠、骆驼等；《西夏咒》代表着第三阶段的成果，那时节，我已能自如地进行灵魂化的叙述了。此后，我就不再注重文字了，再也没有了文字相，它只是在流出我的心。

所以大家在“息羽听雪”的所有文章中，都可以看出，我的文字，已经十分随便了，对文字没有了任何的推敲。它很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没什么目的，也不太考虑读者想看一些什么样的内容。我的笔，只是根据日记所激起的一些记忆，随缘地流出我的话语。有些人在其中甚至感觉不到文字了。

这说明，我对写作已经完全没有了功利化的追求。我不在乎发表了，不在乎稿费了，甚至不在乎人家看了会怎么想，只想说话而已。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这样了。

我甚至想用这样的文字，消解那个被人神化了的雪漠。

我非常喜欢青岛的张道永先生送给我的一幅字，上面写了“人间雪漠”。比起供台上的雪漠，我更愿意做这个人间雪漠——有毛病、有缺点、有烟火气的雪漠。

我也最愿意当一个平平常常的有点孩子气的雪漠。以前，总想逃到一个人找不到的地方，再做这样的人，现在，也不想逃了，就这样吧。

我已不在乎世界了。

当一个人真的不在乎世界和别人时，其实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所以，我能像孩子一样涂鸦，像孩子一样画画，像孩子一样玩一些别人觉得没意思的东西。

有学生说，他记得一个场面，那时的我特别像个孩子：某次禅修班，中午大家都睡了，我就一个人推着婴儿车，里面躺着我的小孙女，我就像个孩子那样，推着她来回在会馆的走廊里小跑，有些昏暗的走廊里，只能听见我轻轻的脚步声。他说这个场面他的印象很深。

呵呵，我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从我十九岁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早年的我，已经开始自觉地追求文字和文学形式了，这也是我一登上文坛，就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原因之一。

在文学艺术上，没有个性，就没有生命力。

当然，我早年专注于文学形式上的探索，也不仅仅是在追求个性，那时我的人生经历很简单，没多少阅历，对现实不太了解，我只能从形式上入手，训练自己。后来，我对《飞天》杂志的冉丹老师谈过这一打算，他就严厉地对我说：“雪漠，作家必须关注现实。”于是，我开始有意地介入现实，恒常地深入生活，训练自己做个生活的有心人，始终在生活中发现独特的东西，也不断在有意地采访各种人。后来，我就走出了自己狭窄的视野，心也渐渐变得大了起来。多年后，任何人只读我的小说，就定然会喜欢我笔下那真实而丰富的生活了。我也能自如地运用文字了。

对于第二篇日记中的记录，我已经记不清了，不知道里面讲了什么内容。说明它真的不优秀。我看过很多这类对我没有一点影响的电影和书，现在都记不得了。不过，无论记得还是记不得，它们都是我生命中的重要营养，我走到今天，就是因为吸收了大量的营养，才渐渐地壮大了自己。就像我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饭，但要是没有吃过那些饭，我早已饿死了。文学和艺术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在我不懂得分辨的时候，我看的所有书和电影，都在滋养我的心，都在让我长大。当我有了一定的眼光时，我才能分辨什么更重要，什么更优秀。我比我弟弟大几岁，他们小的时候，我不太注意叫他们读书，只想等我有时间了，再帮他们补课，结果后来他们都不爱读书。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读相应阶段的书，一旦错过了某个阶段，就很难补回来了。

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大树的年轮上看出来。哪一年雨水多，哪一年雨水少，哪一年生长正常，哪一年生长缓慢，年轮上都显示得一清二楚。我们很难给树补充过去某一年的营养和水分，人生也一样的。所以，我们要经常读书，也要教育自己的孩子读书。不同的年龄，要读不同年龄的书。

——20140527写于雪漠文化网雪漠禅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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