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训练场
雪漠
1982年9月12日 星期日
早上禅修后,吃了碗臊子面,就进城了。
现在,我每两周进城取一次杂志。上次进城,我请广场旁那报刊零售亭的女子帮我留一些杂志,今天进城,我就是去找她的。
一开始,我没见到她,就问附近的一位姑娘,姑娘说她可能卖报去了。我想,卖报,不是在剧院门口,就是在影院门口。但我两个地方都找了,都没见人。我正扫兴地往回走,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我的眼帘——没错,是她。
我望了她一眼,就掉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我从余光里看到,她也望了我一眼,也没好意思打招呼,就和附近的一位妇女聊了几句,我听到她说:“我爸拿去了我的钥匙,结果我连班都没上成。”我想,她大概是说给我听的吧?我就装作没听见,朝报亭走去,她又望了我一眼,骑车走了。我想,她大概还会回来的。
果然,我没等多久,她就来了。她说:“我爸爸拿着钥匙,我连班都没法上了。”她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神显得特别遗憾。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下午来吧?”她说,语气近乎恳求了。“什么时候?”“十二点多也可以。”“那你不休息了?”“没关系。”“不,你中午休息吧,我两点再来。”我离开了。
两点多时,我来了。一会儿,她也来了,可惜有点小事缠住了我,完成时,我发现她去买瓜了。想过去吧,怕妨碍人家吃瓜,我就没过去。她吃完瓜,我正想过去,她又去买瓜了。这下,我不能再等了,就走到了报亭前。她来了,看见了我,快步走到前面。有一位中年人截住了她,大概是她爸,她皱了皱眉。另一位姑娘也走过来,笑着把瓜递给她,她红着脸生气地推开了。“不看眼色。”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哦,有我在,她不好意思吃瓜,哈哈。我暗自笑了。因为有她爸和那位姑娘在,我怕她难堪,就没打招呼。那位姑娘不知好歹,又把瓜递给了她。“哎呀,你有个完没有。”她的语气又气又急,脸又红了,无可奈何地对我笑了笑。那位姑娘就神秘地瞅了我几眼,也笑了。
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她就把杂志取了出来,递给了我。“《小说选刊》呢?”我发现没有《小说选刊》,就问道。“哎呀,忘了。”她的脸又红了,显得很不好意思。“那……那我再给你找一本,你下次来取。”“找不到就算了。”我说,然后给了钱,就离开了报刊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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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写得较长的一篇日记,我开始有意地进行写作训练了,其中那些对日常生活场面的描写,也有了那么点小说的意思了。
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用日记来练笔。我的日记充当了很多角色:自省簿、 监督者、谈心朋友、写作练兵场、生活记事簿,等等。过去外出的时候,有两样东西我是不会忘掉的:一是正在读的书;二便是日记本。别的,可有可无了。现在有电脑了,我外出时,就总是带上电脑,无论登山,还是做别的,除了下水之外,我一般都会带上电脑。这样,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工作了。
三十年后,我还会见到这篇日记中所写的女子,她已经有点胖、有点老了,但即使过了这么久,每次见到她,我还是会感恩她过去对我的照顾。毕竟,在我最需要学习的时候,她给我提供了一些便利。当然,那时节,我也是她最大的客户,每月,我大多会订几十本杂志,各种各样的都有,大多是文学杂志,除日记中写到的《小说选刊》外,还有《青春》、《小说界》、《当代》和《收获》之类。这些杂志,在当时都比较畅销,我几乎都看。所以,我的床上,就堆满了书和杂志。
前面的文章中也说过,我读师范时,就有好多人向我借书,那时我很大方,总是几十本几十本地借出,后来都泥牛入海了。早期的杂志和图书,我一本都没能留下。于是,我就在屋里贴了纸条,写了“免开尊口,概不外借”,我不希望自己用生命买下的书,只能充当别人的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这想法,当然也没错,但后来我还是变了,那变化,是随着修行情况而出现的。
修行有进步时,我就专门买书借给别人;修行更好时,我就开始给别人送书;现在,全国几乎所有大学的图书馆和各省市的图书馆里,几乎都有我捐送的书了。从对待书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我也在一天天进步着。
过去,除了修行、写作、读书外,我戒掉了生命中所有的喜好,我只玩一个游戏,就是心的游戏。而且我不跟别人玩,只跟自己玩。我不管自己比谁强,或是比谁弱,我只想战胜自己。
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死亡面前,我得到的一切,都会离开我,所以一切的毁誉,一切的得失,一切的是非,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到底怎么样。如果我无论经历什么事,心都能不动不摇,我就成功了;如果还有什么事能撼动我的心,我就失败了,还要继续修。此外的一切,都没什么关系。
有时,很多人看到一些刺眼的东西,心就会波动,或是害怕,或是迷惑,或是欣喜,其实不用这样的,那些东西只是一粒又一粒的小石子,你只要观察,它投进你的心湖时,有没有激起一些泥沙碎石,就够了。因为能影响你的,不是外境,而是外境在你心中激起的那些东西。我在《雪漠大手印实修偈颂》中说过:“一点清光净,石子投波心,非为荡涟漪,只是试水深”,就是想告诉你这个道理。只要你提起正念,观照外境,就会发现外境像水的涟漪,很快就会消失的,它没有别的意义,只是对你的一种训练和考验。你要从外相中汲取营养,完善自己,但你不要过于在乎那外相,也不要过多地去思量,因为思量没有用,它就像漩涡,你不离开它,它就会将你拖入水底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对照外境修正自己,让自己的心自由,让自己的智慧能主宰自己,不要在乎那些情绪,时刻坚定你的向往之心。
我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二十多年后,我才洗去了所有的习气障碍,得到了一颗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心灵。当然,我经历过的一切,也仍然留在我的记忆中,当我想起时,心里就会觉得温暖,比如这段想尽办法买书的经历。
记得那时节,每次取回杂志,都是我最幸福快乐的时刻。我的一生中,没有比读书写作更快乐的事了。便是现在,有时忙上几个月,我也会犒劳自己,其方式,便是拒绝诸事,好好读几天书。
这时的日记虽然有了点小说的意思,但还远远不能构成小说。但是,我从这个阶段起,有了在日记里进行文学训练的意识,这种训练一直持续到我进入正式的文学创作之前。有缘的读者,还会看到我后面的日记,有些日记,还真有点小说味了。
——20140519写于雪漠文化网雪漠禅坛(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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