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民间伦理下女性的生存境遇
——从雪漠的《大漠祭》到《白虎关》
冯佩昕 甘肃省兰州交通大学文学与国际汉学院
摘要:雪漠的系列长篇小说以西部荒漠边缘地带的农民日常生活为背景,叙写了在这片贫瘠、封闭、落后的土地上独特的伦理观念和在这种伦理观念下的女性生存境遇,探究了她们悲苦命运的根源,显示了作者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正视现实的勇气。
2000年上海文化出版社推出了西部乡土作家雪漠的长篇小说《大漠祭》,这部小说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随后,雪漠又推出了系列长篇《猎原》和《白虎关》,这几部长篇都以西部荒漠边缘地带的农民日常生活为背景,真实地叙写了西部农民艰辛、困苦、悲凉的生存境遇和坚韧、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在相对封闭落后的环境里形成的独特的西部伦理与道德观念。在这种伦理道德观念之下,沦为边缘人的西部女性的生存境遇更是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一
西部的当代生存是有其广泛内涵的,它包括物质生存、精神生存、文化生存、自然生存等。在《大漠祭》中作者为我们充分展示了西部农民的生之艰难,病之痛苦,死之无奈,以及爱之甜蜜。在保守、封闭和愚昧的裹挟下,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和伦理观念,这种民间伦理道德观念对人的评价标准与现代城市有很大差异。它始终是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男人的基本构成素质只是勤劳肯干,诚实守信而已。但是对于女性来说,是不在这种评价体系里的,甚至没有最基本的人格和尊严,女性在这种评价标准和生存哲学里自然就成了奉献者和牺牲品。
在这里,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观念决定着女性的地位和命运。《大漠祭》中兰兰因生了个女孩,便经常遭受丈夫白福的毒打,遍体鳞伤。兰兰的小女儿引弟的命运更是凄惨,单从她的名字就可看出,她的出生本身就是个悲剧,因父母没有生下儿子,竟被巫婆说成是狐妖,说是因她的诅咒克死了弟弟,父母才没有生下儿子,虽只有两三岁,又乖巧可人,还是没有逃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骗到沙漠活活冻死的厄运,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不能为家里传宗接代。因而对于西部的女性来说,活着已是幸运了,有多少女孩刚出生就已夭折,或是被掐死,或是被溺死。专烧死娃的毛旦就有这样的一句:“魏没手子的女人生了,又死了。这不……一个丫头。”[1]在这片土地上,女性连生的权利都没有,又怎能谈活的尊严。莹儿在丈夫憨头死后依然可以在婆家生活着,就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而这个儿子也成了日后婆家与娘家矛盾斗争时的筹码。在这里女子出嫁并不是作为真正的鲜活生动的女儿来进行婚嫁的,而是作为一种象征仪式中的祭品被娶进门,因为她们的存在,使家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链接,让这个家族在他人面前有了一块足以遮羞的红布。莹儿与兰兰的现状,是凉州农村女性生活的一个投影,她们只是生子的机器,她们的经历,也只是茫茫苦海中的一滴水珠,辛酸泪,流的岂只是她们俩。
家庭暴力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来说更是家常便饭,丈夫打妻子在这里的人们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由于贫穷,男子娶妻变得异常困难,出身于西北河西走廊乡村的雪漠就曾说过:“在凉州……娶嫁婚事第一步是看‘家道’,而非相人,婚姻之路,完全是钱铺成的。女人遂成为被买来的货物,所谓‘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2]更让女性屈辱的是,她们的婚姻经常以换亲的形式来完成,女性没有任何选择自己婚姻的权利,只能变为交换的商品。兰兰和莹儿就是在这种换亲习俗中成了牺牲品,嫁给了没有感情、之前根本就不认识的男人,只是为了给各自的哥哥换回媳妇。可这是怎样的两个男人?白福除了打老婆,就是赌博,整日游手好闲;憨头虽诚实肯干,却是一个没有性功能的人,莹儿只能在活守寡中隐忍地活着,虽和自己的小叔子灵官相爱,但也只能以偷情的方式享受短暂的快乐,最后命运还是剥夺了她幸存的这点温情,灵官因憨头的死而无法忍受内心的折磨出走了,留下莹儿独自承受这一切。雪漠在一种看似平静的叙述中,表达着自己对西部女性的悲悯与关怀。
这些生活在夫权控制之下,任由摔来打去的女性,不仅是丈夫的奴隶,也是儿女的奴隶。兰兰的母亲是如此,莹儿的母亲也是如此,她们从进夫家门起就注定了这辈子的任务是生儿育女,如抱蛋的母鸡般呵护着儿女们长大成人,儿子的媳妇问题又压迫着她们,为了能给儿子“拴个母的”,贫穷的她们只能将女儿推向痛苦的深渊。我们又怎能怨恨她们呢?她们同样也是残酷现实的牺牲品。莹儿的母亲精明能干,为了儿子白福能有个媳妇,在儿媳兰兰因不堪忍受白福残酷的家庭暴力而躲到娘家,不愿回来后,费尽心机地与亲家周旋,甚至到亲家门上撒泼耍赖。又为了让女儿改嫁给有钱的赵屠夫,以获得能给儿子再娶媳妇的彩礼钱,甚至用自己并不年轻的肉体去讨好丑陋而龌龊的媒人徐麻子,这就是西部女性的母性、奴性、妻性。正如常彬所说:“母辈女性在男权桎梏下,在礼教成规中完成着她们被‘打造’被‘逼成’的妻性和母性,她们是父权的奴隶,是礼教的奴隶,长期的礼教熏陶,使她们很容易把这种奴性视为天经地义。”[3]不仅在自己身上实践着,并将它根植于下一代女性的思想里,轮回上演着。
二
在《大漠祭》中的雪漠形象地概括了西部女性为了生存不惜被奴役,忍受、适应落后的生存准则的秉性。“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人家命好,眼热啥哩?”[4]老顺老伴总是用这种方式教训着自己的子女,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宿命观导致了西部女性放弃了对自由幸福的争取与追求,心甘情愿地被奴役一辈子,循规蹈矩地生活一辈子。“你不是学过物理吗?这就是一种惯性,力量很大的。你随上走,没事;你逆着走,会头破血流的。”[5]莹儿就是在这种惯性作用下认了命,与憨头做了几年有名无实的夫妻,虽与小叔子灵官相爱,也只能是偷情,从不敢正视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然而这一切也随着灵官的出走而化为泡影。面对苦难的生存现实,面对具体而微的人生困境,这些女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选择了默默忍受和自我消化,而别无他求,这又何尝不是造成她们悲苦命运的缘由呢?
如果说《大漠祭》中女性形象更多地表现出一种精神惰性的话,那么《白虎关》给我们展现的就是西部女性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与奋斗的悲壮图景。对婚姻、亲情、恋情的相继绝望和遭受了一系列的打击之后,兰兰走进了金刚亥母洞去寻求精神的寄托。兰兰对金刚亥母的皈依,不求名,不求利,也并不是因金刚亥母的精神感召,只是为了求个心安,更是以这种方式来逃避白福的折磨和生活的苦难,是不得已而作出的选择。然而,宗教也被庸俗功利的村民们亵渎了,她的修行带来的是村民们的不理解与诽谤。面对如此不堪的人生困境,经过一番痛苦思索之后,兰兰和莹儿踏上了寻求赎身之路,去大漠腹地驮盐,企求能挣一笔钱,为各自的哥哥讨个媳妇,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果却是残酷的,她们不但没有挣来钱,还险些丢掉了性命,当她们历经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地重回村里时,父亲心疼的只是被她们带去的骆驼没有了。在贫穷落后的西部农村,为自由、爱情、尊严而抗争在亲人们眼里是荒唐的,五四新女性的追求在这里显得是那么的奢侈,残酷的现实将一切击得粉碎。兰兰重新又回到金刚亥母洞修行,莹儿被变相地卖给了赵屠夫后走向毁灭。正如有评论家说的那样:“当然从心灵的角度而言,她们获得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体验和感悟,但是从社会角度而言,很难说她们的地位就有所改变。不管她们是死,还是不死,无论有信仰,还是无信仰,她们的身份其实早已设置好,只要他们处在那个位置,他们不可能逃离生活以及当前社会带给她们的身份认同。”[6]就因她们是女性,她们几乎没有可以借助解脱的力量,包括社会的救助和亲情的援助,她们所能选择的逃离方式,或皈依宗教,或自我毁灭,与其说这是自我拯救,不如说是悲凉人生中的无奈选择。
月儿的出走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在《大漠祭》中月儿就对同样受过教育的灵官吐露过自己的心声:“老是吃啊,穿啊,平地呀,割田呀,啥意思?像磨道里的驴,转了一圈又一圈,没个尽头……真想出去蹦哒一下。”[7]月儿心里那种躁动的力量正是来自她所接受的学校教育,才有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她已经无法容忍现实的安排,想另辟一方天地,然而月儿还是从城市又回到了乡村,带着城市留在她身上的“杨梅大疮”和被侮辱的心灵。雪漠认为冷漠的城市是没有农民的位置的,歧视与伤害是城市留给农民的现实感受,而农民也没有进入城市的能力,因为缺少在城市赖以谋生的技能,不懂城市的生存规则,不可能真正地融入到城市生活中去,成为一个城里人。月儿走向城市,也只不过是要嫁个有钱人,想以此种方式成为一个城里人,摆脱大漠贫困的生活,她其实又何曾真正走出西部女性的视界。这几位女性的人生境遇正像有学者所说:“农民想摆脱困境却找不到出路,他们甚至寄望于在金刚亥母洞修道,以获得超度的机缘。一方面是现代化工业化野蛮地渗透进中国西北贫困地区;另一方面,这里的人们的精神心理还是亘古不变,一直陷落在迷信里。”[8]雪漠也试图为这里人们的精神世界找到一种可供寄托的神灵,但新的价值与信仰从何而来?对于这里的女性而言,情况会更为复杂,这也一直是小说带给我们思考的重点所在。
生存环境的恶劣,生活的贫困,教育的缺失,使得生活在西部的女性的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早就被西部的伦理观念强占了,她们只能遵循着西部女性的伦理道德生活着,虽挣扎反抗,终因文化不够格,而被现实强暴了,这就是西部女性的生存境遇。雪漠在他这三部曲中以真实而深刻的感受,坦诚的笔触书写着西部女性的苦与痛,意在“揭出病痛”以引起“疗救的注意”。正如雷达在谈到《大漠祭》的题旨时,说它“饱蕴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正视现实的勇气,它不回避什么,……它的审美根基是,写出生存的真实,甚至严峻的真实,才能起到激人奋进的作用。”[9]就此而言,雪漠小说在当下文坛的价值也是实在的。
注释:
[1][2][4][5][7]雪漠:《大漠祭》,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
[3]常彬:《中国女性话语流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页。
[6][8]陈晓明:《西部叙事的美学气象与当代机遇——雪漠的<白虎关>》,《小说评论》,2009年,第1期。
[9]雷达:《雷达长篇小说专栏笔记:雪漠的<大漠祭>》,《小说评论》,2001年,第5期。
(刊于《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 201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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