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展示了大作家的基因——从托尔斯泰精神谈文学的终极关怀(二)

2014-01-06 09:00 来源:《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作者:雪漠

《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从托尔斯泰精神谈文学的终极关怀

 

——在广州图书馆“羊城学堂”的文学演讲

 

3、《童年》展示了大作家的基因

 

托尔斯泰最优秀的作品是《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但他最初是以《童年》、《少年》、《青年》三部小说为世界所知的。人们认为,这三部小说是他的“自传三部曲”。

 

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长烟落日处》。发表后,一个批评家马上就写了一篇文章,说这部小说跟托尔斯泰的《童年》一样,预示着作者未来会成为一个大作家。当然,这只是他的一种说法。不过,在我的一生中,《长烟落日处》确实非常重要,在托尔斯泰的一生中,《童年》也特别重要。

 

《童年》是中篇小说,描写了托尔斯泰的童年生活。当时,还有一位作家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发表了处女作《穷人》,他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这两部作品后,涅克拉索夫和别林斯基马上预言:这两个人将来必然会成为大作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时,俄罗斯有很多非常好的批评家,别林斯基就是其中之一。涅克拉索夫也是其中之一,此外,他还是《现代人》杂志的主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编辑。他们的眼光都非常独到。

 

注意,他们的预言给了我很大启发。当时我想,为什么别林斯基一看到《穷人》,涅克拉索夫一看到《童年》,就断定其作者能成为大作家呢?看过我作品的朋友都知道,为了解开这个疑问,我专门研究过很长一段时间,由此发现了三个秘密。直到今天,这些秘密仍然能指导我们的写作,指导我们的文学。

 

第一,这两位作家的写法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侧重于对人类心灵或灵魂的描写。你会发现,他们笔下的人物都非常鲜活,就像某个活在你身边的人。他们是人物,而不仅仅是一个小说角色。

 

国内的很多作家可能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但直到今天,他们都不注意培养这方面的能力,或者说,他们不关注这个东西。所以,很多现代小说中都没有活的人物,只有故事。读时,你觉得非常热闹,读完后,却想不起里面的任何一个人物,也感受不到活着的灵魂。因此,在座的朋友如果想搞文学,就一定要注意:作品能让人读出活着的灵魂,才算成功。读书时,大家也应该选择那些有鲜活人物、鲜活灵魂的作品。

 

这也是我的小说能够成功的一个原因。

 

今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陈彦瑾也来了,她曾经专门为我的作品写过评论。她说,在塑造农民形象方面,我已超过了很多很有名的作家。她说得对吗?对。在塑造人物方面,我最成功的作品就是“大漠三部曲”。

 

大家可以看看我的《大漠祭》、《猎原》、《白虎关》,里面的所有农民都是活的。他们可以和我对话,也可以在我面前表演,就像一个又一个独立于我生命的人物,我甚至能看见他们。我的创作,就像母亲生孩子,孩子离开母亲的子宫后,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人物流出我的笔后,也是这样。达到这种程度时,我才写作。所以,我的所有小说里面,都有大量活着的人物,大家都能记住他们。哪怕那些最不鲜活的人物,比如《西夏的苍狼》中的紫晓,仍然会深入人心。现在,有好多人都觉得自己就是紫晓,还会把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当成黑歌手。为什么呢?因为,我塑造人物时,哪怕刻意写得很虚,也还是能让人读出人物的灵魂,读出一种活生生的、非常独特的东西。我的这个功夫,就是从托尔斯泰那里学来的。

 

托尔斯泰的笔下没有角色,只有人物,他作品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活的。好多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包括莎士比亚。因此,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进行了批判。他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里没有人物,只有角色,还以《李尔王》为例,指出了其中的虚假。他说,《李尔王》中不是人物在说话,是莎士比亚自己在说话。所以,他认为莎士比亚不是艺术家。他的观点对不对?别人认为不对,我觉得托尔斯泰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里确实没有活的人物。当然,莎士比亚也有非常伟大的地方——他是个伟大的诗人。再说,戏剧有戏剧的标准,我们不能用小说的标准来要求他。不过,我们必须明白,强调人物,是托尔斯泰作品的优点。

 

第二,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都有一个非常好的特点,就是记录了一个时代。他们所有的作品都是生活画面,不是一个作家在喋喋不休地讲故事。读他们的作品,你就看到了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正是这一点,让托尔斯泰的作品有了一种史诗般的气质。我的作品也是这样。我常说,中国的农业文明消失后,如果有人想了解以前的农民如何活着,老祖宗们如何活着,就可以翻开我的《大漠祭》、《猎原》、《白虎关》。

 

第三,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都渗透了浓浓的宗教精神——不是形式,不是标签,而是精神。这个东西,正好是我们中国作家非常缺少的。我们的作家可以拒绝宗教形式,可以拒绝宗教标签,但必须有宗教精神——即使它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

 

宗教精神就是利众精神,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显然都承载了这种精神。因此,他们才能成为大作家。如果只满足前面两个条件,他们就是优秀的艺术家,不是伟大作家。他们的伟大,就在于宗教精神。

 

有了这样的精神,托尔斯泰作品的背后就有了一片大海。《战争与和平》也罢,《安娜·卡列尼娜》也罢,《复活》也罢,甚至包括最初的《童年》、《少年》、《青年》,都有一种涌动的大力,就像汹涌的海涛一样,不断震撼着读者的心灵——我的作品最打动读者的,也正是这个东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很多中国作家的作品里,都没有这种力量,包括那些获了大奖的作家。当然,也有一些中国作家能做到这一点,但这样的人很少。没有宗教精神,没有一种能包容整个宇宙、整个人类的博大胸怀,是中国目前的流行文化最大的先天不足。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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