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读完的《娑萨朗》——怀念婷爸

文\闫文

一觉醒来，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天气格外适合今天的心情。有人说：亲人离世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我想说：信仰是太阳，将亲人原本一生的潮湿加温，化成了持续不断的光亮和温暖。

农历七月廿五，吉祥圆满的日子，婷爸摆脱了满是病痛的躯体，在大家的祝福声中，像一汪清透的湖水逐渐归于平静，安详离世。

初识婷爸是在两年前，到达樟木头的某日中午，当多年不爬楼梯的我气喘吁吁地敲开七楼房门时，一回头发现后面还有一位同样带些喘息的陌生人。经大家介绍才知道这就是婷爸，高高的个子，说话轻声细语，真诚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他的身上看不到传说中那么严重的疾病痕迹。直到前几天看到讣告，我才意识到脑海中一直精神矍铄的婷爸已经七十五岁了！

再次的相识相知就是让我们彼此终生难忘的新疆之行。这次西行既是雪漠老师的文学采风之旅，也是恩师用心安排的一次温馨陪伴。在婷爸婷妈尚健康还能走得动的时候，趁着好时节出去转一转，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作为对这个家庭为文化贡献的一种回报。很幸运，我开着大黑车专门负责照顾婷爸婷妈。

在路上，二老像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开心兴奋，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到路边绿油油的植物，婷妈会激动地喊：“婷爸，快看，这是什么植物？”过一阵又问：“她爹，你说这个地方这么荒凉，人怎么活呀！”嘘寒问暖的时候会摸摸婷爸的手：“师兄，你喝水不？空调合适不？”一会儿她爹，一会儿婷爸，一会儿师兄，婷妈游刃有余地在各种称谓之间无缝切换。作为小字辈，我深深地感受并羡慕着二老一辈子相濡以沫的坚守和因为共同信仰而缔结的深厚的金刚兄弟情。

通过聊天才知道温润儒雅的婷爸竟然是一名武将出身。从保家卫国的部队参军到复原后的刑警工作，从年轻时的基层警员，到后来实干的派出所所长，婷爸在工作岗位上用自己的勤勤恳恳保卫着一方人民的安危。婷爸婷妈爱孩子，爱得柔情似水，不仅仅爱自己的女儿，理解她，支持她的所有选择，更爱所有有缘遇到的孩子们。大学期间到学校探望阿诺，做了可口的饭菜，从一个宿舍到整个班，甚至整个年级闻味而来的孩子们过上了堪比春节的喜庆日，连续一周顿顿不重样，尽可能地给孩子们改善伙食；后来到了志愿者团队，婷爸婷妈更是这个大家庭的主人，让每一个孩子得到最贴心的照顾，吃上可口的饭菜，被情绪困顿的时候向爸妈倾诉一番...所有这一切，婷爸婷妈都是尽己所能，倾囊相助。

我以为，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定是因为婷爸的高官厚禄。在世俗人眼中，派出所所长可是无数人挣破头拼死一搏的诱人官位。没想到，从业几十年，婷爸从不为功名所累，连续三次重要的升职加薪都让给了别人，再加上后来身体不好，提前办理了病退。所以，每个月的退休金只是维持普通的生活开销而已。婷妈原本认为老伴特别傻，直到学习了文化，才知道这种低调谦卑是现代人普遍缺失的做人厚德和智慧。在婷爸的身上我看不到一丝官气，嘴里听不到一句抱怨。相反，他无限热爱生活，感恩生命一切的馈赠。“真想不到啊！老来跟着雪漠老师能走一趟新疆，感受到了戈壁荒漠的心灵震撼，领略了祖国的大美河山，这辈子，我死而无憾了！”这是婷爸在那段美好时光时常感慨的肺腑之言。

旅途中婷爸总是静静的看风景，听婷妈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忆从前，从不炫耀自己为文化做了什么事情，从不评价他人，从不谈论高深的修行理念，但是他的行为却传递着一个信仰者润物细无声的大爱。每次到了服务区小憩的时候，二老总要下车去走走。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让我得到充足的休息，他们怕在车上稍有不慎弄出动静，宁可在炽热的太阳底下站个把小时，也不愿坐在车上吹空调；得知我对抗疲劳的方法是嘴里不停地嚼东西，于是我的驾驶室里总会默默地多了各种坚果、小零食；每天早晨出发的时候，总是感觉反光镜、车玻璃透亮了许多，那是婷爸插空用湿布不断擦拭的功劳...

新疆之行是婷爸婷妈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共同的旅行。年轻的时候各自一心扑在工作上，到了中年，整日劳作却积攒了一身病痛。从1998年开始，婷爸就被医院判了绝症，从此踏上了寻医问药之路。26年来所到之处只为治病，而无暇顾及其它。某日我们结束了所有活动，雪师说休整半天，不去外面采访别人了，就请婷爸婷妈讲讲他们的故事。那一个下午，婷妈作为主讲，惟妙惟肖地讲述了26年从死亡边缘到艰辛求医，最终读到雪漠老师的作品，进入信仰的过程。婷爸作为主角，时不时纠正一下，但从婷爸缓缓而平静的讲述中，我们感受不到一丝苦难，一切过往皆风轻云淡，化作一阵阵感叹和哈哈一笑。

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实现了婷爸多年的心愿，而他的身体状态也经受住了各种考验，雪师经常开玩笑说婷爸是逆生长了。回到书院后，雪师和其它小伙伴飞往美国，而我们仨接到了新的任务：完成暑假文旅景点的实地考察，这二十天又丰富了我们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马不停蹄的外出之余，我开始为婷爸婷妈朗读《娑萨朗》，婷爸太开心了，他说年龄大，自己看书太吃力，没想到还能听书。我同样很幸福，这段时间我们仨一边阅读，一边讨论，婷爸婷妈从不以长者自居，更不以信仰者自傲，我们亦师亦友，最多的时候一天学习交流六个小时，每个人都感受着娑萨朗传递的智慧，品味着生命中的那份宁静和温暖。后来，我接到调令去到了另外一个办事处，走的时候未读完的《娑萨朗》还停留在第六本...

如今，昔人已乘黄鹤去，婷爸再也不需要学习理论了，他用一生的行为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已经融入了那个令人向往的娑萨朗胜境。我和婷妈将沿着这条路继续学习成长，婷爸在那里迎接每一个德行圆满的有缘人。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外柔内刚正是婷爸的人生写照。外柔是对他人无我的关爱，而内刚则是在与病魔斗争的过程中显示出超乎常人想象的坚强、刚毅。婷爸是我生命中的导师，不仅仅是生前的引导、关怀，更是用他的生命示现了人生的无常。

雪师说过没有在医院经历过生死的人生算不上完整，感恩婷爸给了我丰富人生的宝贵机会。我陪伴在旁，第一次亲历了临终关怀。从八月初开始的反复发烧咳嗽，到生命最后一刻；从最初的谈笑风生到生命机能逐渐衰微；从脉搏强劲到气若游丝... ...二十多天时间里，我见证了一位真正信仰者在经历了种种痛苦后，完成了生命升华的全过程。

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我从婷爸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尊贵。无论多疼，无论多么憋气，自始至终老人没有呻吟过一声，没有皱过一次眉头，没有打扰过陪护的人，并且时时保持祈请。不能说话了，就用手写；手没有力量提笔了，就用眨眼睛的方式沟通；睁眼睛也困难时，他就用大脚趾跟随旁边的唱诵节拍；雪漠老师鼓励他多加营养时，他会忍住疼痛，艰难地喝下一口又一口雪菌菌营养餐；陷入半昏迷时，看到雪师来到床前，他会拼尽全力地双手合十感恩老师...我不敢想象自己到了这种境况会是什么样子，一切都经不起追问，平日的作秀经不起临终时的惊涛骇浪。

虽然平时婷爸从不把“信仰”二字挂在嘴上，但他对信仰的坚定、虔诚贯穿了生命时空，融入了生活方式。一度在婷爸憋气难受的时候，我既疼痛又无奈，心里不断地追问：一个有信仰的好人为什么要遭这么多、这么大的罪？当一切尘埃落地再回望的时候，我有了答案：婷爸不是为自己，在生命即将谢幕时，他还是不遗余力地演好了最后一场戏，为了唤醒活着的却在沉睡的你，我，他... ...

“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不受后有。”婷爸已经放下了一切的执着牵挂，圆满了此生，而未读完的《娑萨朗》将是我们余生的功课... ...

感恩婷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