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达人已遂大愿去,天下依旧留妙文——悼念唐达天

2024-08-02 00:06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达人已遂大愿去,天下依旧留妙文

——悼念唐达天

雪漠

昨天上午,我收到东莞中国作家第一村的通知,作家唐达天因病不幸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创作着另一部新的小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知道现实和艺术哪个更为真实?当我合上电脑的时候,与达天兄相处的点点滴滴便涌现了出来。

当年,雷达老师去世的时候,我和达天兄都觉得很可惜,因为雷达老师才七十五岁,还可以活得更为长久一些。但是,殊不知,六年之后,唐达天也走了,比雷达老师活得更短,他只有六十八岁的寿命。他从西部来到岭南定居之后,除了偶尔感冒过几次之外,身体一直很好,没有什么大碍,即便是在疫情期间,他都没有感染新冠,也都扛过去了。后来,他得了甲流,喝药不起作用,于是到医院一拍片子,发现是肺癌,已经到晚期了。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默默地将上天赐予的“礼物”接受了下来,毫无怨言,毫不对抗。这就是西部人的高贵。

达天兄和我一样,都是甘肃人,他出生在民勤,我出生在武威,我们都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作家,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从西北师范大学毕业后,当过老师、记者、编辑、电视台副台长等,最后他选择定居珠海,当了专职作家,一心搞创作。最早的时候,他在《十月》杂志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沙士》之后,在甘肃一举成名,影响很大。那时候,能在《当代》《十月》《收获》,包括《人民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是每个作家最早的梦想。在我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但一直没有近距离接触他。后来自己也成了作家之后,与他接触的机会多了起来,慢慢也就成了朋友,成了兄弟。虽然他比我大八岁,但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根本没有这种年龄的隔阂,心灵总有一种默契,他一直像大哥一般关怀着我,让我倍感温暖。

20081月,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沙尘暴》,这是他认为自己最好的小说,但是发行量不大。那年,我正好也出版了《白虎关》,“大漠三部曲”至此也全部收官。达天兄写《沙尘暴》也是出于一种情怀,他的写作初衷和我一样,就是想为故乡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为家乡父老树碑立传,定格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他做到了,我也做到了,只不过他写了一部,我写了三部。他写了一部纯文学作品之后,就慢慢转型了,因为那时社会上开始流行官场小说了,也许处于多种考虑,他重点转向了写官场小说,写得得心应手,像《一把手》《二把手》《官太太》等,大受欢迎,卖得很好。在各大机场的书店里,我们会经常看到他的作品,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写官场小说的作家中,他是有一定名气的。不过,后来官场小说盛行的时候,在社会上也产生了很多不良影响,很多人读了这类小说之后,也学会了勾心斗角,学会了如何“往上爬”,学会了如何升官发财,当然现实可能比小说更为真实。那么,当官场小说很大程度上影响社会、影响人心的时候,它就受到一定限制了。所以,唐达天的写作也沉寂了一段时间,好久没有新的作品面世。据说,最近他又写了一部小说,正要出版的时候,却查出了重病,如今也已去世了。

在作家群体中,我很少有朋友,仅仅几个而已,唐达天是其中的一个好朋友。但我们的这种朋友情分,也只是开笔会的时候见个面,聊聊而已。但每次见面聊天的时候,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酒也喝得酣畅,非常开心。想一想,仅有的几次喝酒聊天,竟也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抹温馨,让我难以忘怀。

那年,我的小说集《狼祸》出版之后,唐达天还专门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文艺报》上,题目是《西部人似乎不崇拜狼》。他写到“如果说《大漠祭》纯自然地反映了西部人的原生状态,那么,《狼祸》就是一部形而上的,用理性的光芒观照西部生存的小说。雪漠无疑是一位实力派作家,他的实力不仅表现在对西部乡土语言的熟练把握与运用上,对西部生活的透彻感悟和独到的见解上,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拒绝来自外界的一切诱惑,自觉地一次次洗炼自己的灵魂,从狭隘的心灵中走出来,贴近那些需要抚慰和扶助的农民,贴近那需要同情和关爱的底层人。”可见,他和我一样,都是有文学梦想的,都有一颗走出去想“救世”的心。只不过,他走向了“官场”,我走向了“寻觅”。他在“官场”里游刃有余,驰骋千里,而我在“寻觅”中走向了远方和诗。他义无反顾地与“一把手”“二把手”等“一号人物”闯进滚滚红尘,寻找“出路”。而我呢,毅然决然地远离了尘世,在灵魂的世界里寻觅生命中的“娑萨朗”,我懂“老子的心事”,也明“佛陀的智慧”,在“让心属于自己”之后,我构建了自己的“心学大系”“光明大系”,慢慢建起了自己的文化大厦。

这是我和达天兄不一样的地方。同是“东南飞”,我们都在“飞”,但因为选择不同,飞的路就不同,最后的目的地就不同。他在拼命地“飞”,我也在拼命地“飞”,但在飞的过程中,我很明白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剑”随时都会落下,所以我时刻都会想到写作的理由,想到活着的意义。那么,如果这种不期而遇降临到我们的身上,如果我们像唐达天这样离去的话,我们又能给世界留下什么东西?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过去,我们相聚的时候,我也经常和达天兄谈论一些形而上的话题,如生死、灵魂、宿命等很虚的东西。曾经,达天在文章《凝望我的灵魂归处》中也写到,他一直在思考灵魂的归处,这是人类活着的终极意义。但是,他找到了吗?不知道。其实,自古以来真正找到答案的人并不多,很稀少。就连托尔斯泰,八十多岁的时候,他仍然在寻找,最后也只有遗憾终生。我想,达天兄如果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的时候,他又有着怎样的心绪呢?不知道。也许他很达观,活得通透,他已放下了很多,而不像我这样,还在拼命地跑,拼命地写,生命不息,写作不止,真像西部人说的那样,老牛不死,稀屎不断。不过,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和达天兄讨论类似的话题了。

红尘中,除了寻找灵魂,唐达天还在寻找“名”,当然这个“名”不是名利的名,而是大名,他想让自己的作品留下去。他曾说过:“写作者到了最后,拼的就是人格力量了。精神能量的大与小,成了作家最后能否留下名的关键。”那么,这个“名”又是什么呢?

 

就如在雪漠书院里,我常常会去雷达纪念馆里走一走,看看雷达老师,看看他的书,坐下来和他“说说话”。雷达老师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他留下的作品,每部作品都是上乘,但是随着他的离去,现今又有多少人在读呢?不知道。那么,在过去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又有谁能记得“雷达”呢?也不知道。

也许,岁月会做出最为公正的答复。

在去世之前,达天兄写了一封告别信,他希望自己不要打搅到他人,也不愿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他人,希望大家谅解。因为他怕别人打电话问候他,影响他的清净,也怕因此干扰到别人。他走了之后,希望不开追悼会,不要在他的坟头烧纸送花,因为他怕浪费大家的时间。他只想静静地来,静静地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诚如他所说的,“人生终将是一场单人的旅行,一个人的成熟,不是你多么善于和人交际,而是学会和孤独和平相处,孤单之前是迷茫,孤独过后便是成长。”所以,每次作家村里有活动的时候,达天兄都会问文联主席:雪漠来不来?意思就是,如果雪漠来的话,他就来参加活动;如果雪漠不来的话,他就不来了。为什么?他和我一样,总是在远离人群,远离喧嚣,只想静静地读书、写作,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毕竟,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沉淀的也该沉淀了,余生不多,且行且珍重。

当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离去的时候,我的心中总难免有种生命的紧迫感,因为想做的事太多,但生命是有限的,于是我就拼命地往前跑,总想在死神追到之前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东西。以前,是一个人在奔跑,一个人在呐喊;现在,让我欣慰的是,身边有了更多的读者,他们和我一起在奔跑,一起在发声。所以,我经常会说,加油门追不回逝水年华,踩刹车止不住纷飞的欲望,那么就让我们珍惜现有的当下,贴心贴肺地爱,贴心贴肺地为世界留下点岁月毁不掉的东西。

达人已遂大愿去,天下依旧留妙文。

达天兄,一路走好!

——2024729日写于武威雪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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