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死的金刚心》:蓝毗尼的清凉

2024-04-15 10:15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无死的金刚心》:蓝毗尼的清凉

琼波浪觉告诉我,莎尔娃蒂的信,让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温暖。他始终能感受到,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望着他,为他驱走旅途中的许多孤独。

那些日子,他确实常常神情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那诅咒,总之是异样的疲惫。每天早上,他都像从梦魇中挣出那样醒来。一整天的旅途中,脚也像踩了棉花那样,周身的精气都叫抽干了,一入夜,就乏死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这情形,很像掉了魄。但好在他的愿心总是能克服身体的疲惫,希望就在他艰难挪动的脚下一寸寸拓展开来。

我能理解琼波浪觉的朝圣之心,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像蜜蜂采蜜那样游遍印度、尼泊尔,去参学,去求法,去历练,去充实自己的灵魂。没有在西天的朝圣,绝不会有后来的琼波浪觉。一个健康的婴孩,只有在诸多营养的滋养下,才能成长为巨人。

关于佛陀的生平,因为年代久远,说法颇多,散见于世间的,还是佛经中的一些故事。公元17世纪,西方列强统治印度之后,想摧毁佛教信仰,以推行基督教教义。他们知道刀兵战胜不了心灵,就想通过文化上的优势,来达到刀枪达不到的目的。他们说释迦牟尼佛不是历史人物,而是来自于神话传说。为了摧毁佛教的根基,他们派了大量学者赴印度考察,想找到佛陀并不存在的证据。他们学习巴利文,发掘相关遗址。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找到的所有证据,都在证明佛陀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们的所有考察,都证实了那些传说中的圣地,确实是佛陀生活过的所在。据说,从那时起,佛教开始为西方认识,开始传向西方。

出于缘起上的考虑,琼波浪觉将他朝圣的第一个目标选为蓝毗尼。它原属于印度,后划入尼泊尔。在佛教文化史上,这个圣地的地位很是独特,有着天大的名声和无可比拟的宗教地位。它虽然不是佛讲经说法的重要道场,但是佛陀释迦牟尼的出生地。两千多年前的一天,堪为人天导师的佛陀就是在这儿出生的。那个瞬间,天地为之一滞,所有通灵的生物都看到这儿腾起了无与伦比的光明。这光明,非月亮之乳光,非太阳之明光,是柔如清水能给众生带来清凉的智慧之光。这光明延续了两千多年,清凉了无数热恼的灵魂。我们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两千多年前蓝毗尼的那个炫目的瞬间,世上会有多少热恼的灵魂得不到解脱。

琼波浪觉也感受到了那种清凉。

他的心头涌动着热浪,融化了心中的许多滞碍。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睑,一种想到慈母才有的温暖感笼罩了他。暖洋洋的太阳光抚慰着琼波浪觉,他抹去泪,贪婪地望着这个佛经中常出现的所在。他发现,这个有着天大名声的地方,其实是一个显得很寻常的村落,没有奇异的大山,没有茂密的森林,没有像恒河那样浩瀚的水面,没有高大的庙宇,它像安详微笑的佛陀那样质朴。但正是从这质朴当中,琼波浪觉感受到一种渗入灵魂的安详。这安详,毫无作意的成分,仿佛本来如此。

琼波浪觉在这儿伫立了许久,品味着几千前那个令天地为之一滞的瞬间。

他看到天的尽头移来一队车马,那是前往娘家去生产的摩耶夫人。去娘家生产是释迦族的习俗。世上有许多奇怪的习俗。像凉州,女人是不能在娘家门上生产的,要是她将娃儿生在娘家,娘家据说会败运。所以,一些浪荡子娶不到妻时,先弄大某个女娃的肚子是最有效的手段。娘家人怕女儿在娘家门上生娃儿,总会廉价地将女儿处理了事。两千多年前的释迦族却正好相反,女儿要是不去娘家生育,是做女儿的最大不敬。那天,即将临产的摩耶夫人便在车马的簇拥中赶往娘家。

琼波浪觉看到了那个母亲。他奇怪地发现,摩耶夫人的面容很像他的阿妈。阿妈面如满月,有着贵人该有的许多特征。因为颠簸的缘故,她脸色惨白,一滴滴汗珠晶满了额头。琼波浪觉知道她要临产了。琼波浪觉看过多部佛陀的传记,对此情节,早已了然于心。

一道皇家才能用的黄布幔环绕着母亲,宫女们在优雅中透出一丝慌乱。她们当然想不到夫人会在野外生产,但训练有素的她们仍没有丢失优雅,她们用布幔挡住了摩耶夫人。琼波浪觉看到许多树木向摩耶夫人垂首致意,它们弯下了腰。关于这个细节,许多书籍中也记载过。

琼波浪觉看到摩耶夫人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像无数生产的母亲一样。而佛经中记载说她并无痛苦。其实有无痛苦并不重要,即使有痛苦也不会影响佛陀的伟大。

书中还说,佛陀是从摩耶夫人的右胁出生的。琼波浪觉却想,从哪儿出生并不重要。一个人重要的不是他的出生,而是他出生后的行为。佛陀后来的伟大是他后来的行为构成的,即使他像寻常婴儿那样从产道出生,也影响不了他的伟大。

琼波浪觉看到摩耶夫人一手攀着树枝,也许是为了借力,也许是因为力不能支。这所在,后来成为圣地之一。

琼波浪觉看到,落地后的佛陀金光闪闪,这也是佛经的说法。那个不寻常的婴儿一落地便金光闪闪,他直立而行,步步莲花。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琼波浪觉真的听到了这句话。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战栗。他明白,这种说法有着无与伦比的加持力。他马上生起了上师要求过的那种佛慢。

那群车马烟尘般远去了。琼波浪觉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在树林里。树林里杂草丛生。因为是佛陀出生地的缘故,这儿曾有无数的朝拜者,他们带着香花和供品,带着虔诚也带着期盼,从遥远的他乡来到这儿。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那个叫阿育王的人,他也从千里之外,颠簸数月,来此朝拜,庞大的车队溅起历史的尘埃。据说,他曾是杀人魔王,战刀所向,滚在地上的头颅如暴风中翻动的碎石。琼波浪觉看到阿育王带着大军旋风般在印度大地上啸卷,卷动着黄叶,卷起了尘土,也卷没了无数个国家。像后来的成吉思汗一样,阿育王也是灭国无数后,统一了印度半岛。他所向披靡,每至一处,便是成山的尸骨和成海的鲜血。因为他的出现,大地上多了数以万计的孤儿寡母,他们的眼泪汇成了另一条恒河。

千年后的一部叫《阿育王》的电影再现了那个有名君王的一生,其中的阿育王是作为英雄来歌颂的。那一幅幅血腥的电影场面既是在谴责罪恶,更是以激赏的拍摄目光宣扬了一种我很不喜欢的理念。它同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文字一样,在潜意识里宣扬了暴力。

——节选自《无死的金刚心》,雪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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