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世界的微光——读《羌村》有感

文/廖小东

一、一场文化的盛宴

阅读完雪漠老师的《羌村》后，我比较兴奋，还策划了一个小型的分享会。我带着书去广州海珠区小洲艺术村的导演朋友一起交流，向他们描述了《羌村》的小说架构、题材主旨、人物性格、西部风情，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结束后，其中一个美丽的女导演说：“根据你的描述，我一下子就感觉能和妙音共情，就像书中说的宿命通能穿越过去看到人物，妙音就是仇恨世界的一道光芒。”一个做摄影的朋友说：“雪山大漠、西部风情、暴力美学、儿女情长，这一切如果用影像呈现出来，相当有电影质感。

那一晚，在葡萄酒、咖啡、美食中，大伙共享了一道西部文化盛宴。

我想侧重龙多格热与妙音这两个人物出发，来解析一下《羌村》这本著作，我认为，这对情侣是打开这本书的精神密码。

二、龙多格热：复仇文化浸泡出的悲情英雄

在阅读与品味龙多格热这个主人公的时候，启发了我对世界真相的思考。

人类世界的真相是什么？用一句话概述，就是为了获得生存权与发展权，为了族群的利益，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相互博杀，血腥残酷，无休无止，延续万年。

仔细想想这一万年以来，不过是不同的年代换了不同的武器，采集时代用石头打仗，封建时代用冷兵器，现代社会用炮火，未来社会用核武器和人工智能。然而，不同年代打仗的内容都是一样，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为了这个族群的光荣与壮大。

暴力来源于对生存空间与权利的争夺，比如阴寨人冒着流血的风险不断侵占阳寨人的草场。虽然阳寨人也知道阴寨人多草场少，生存困难，所以出租草场给阴寨人就成为一个平衡矛盾的做法，收费也不贵。然而，当阴寨人不交草场租金的时候，这意味着性质变了，成为了侵占领地的行为，这无疑激发了阳寨人的愤怒，阴寨猛人兰猞猁大闹阳寨人神圣的经堂不过是一个点火索，彻底燃烧起了阳寨人的怒火，准备出兵攻打阴寨。

在小说中，可以看到阳寨长老会对兰猞猁大闹经堂这件事情的评估，书中是这样写的：“大家一致认定，那兰猞猁做的事，不是偶然的，而是蓄谋已久的，联系近年来的许多事，大家认为，阴寨人正在一步一步，行施一个巨大的阴谋。”

出于这个评估，阳寨人必须对这个巨大的阴谋给予教训，给予警告，消弥于萌芽之中，否则他们会步步紧逼，逐步蚕食本族人的草场。在反击这个问题上，阳寨人是讲究策略的，先是找阴寨的头领扎总管谈判，自然是失望而归，随后，又派翟爷与龙多格热去找掌握宗教权力的当地寺院调解，由于寺院的负责人朱古与温布倾向阴寨人，结果调解失败。

多次调解失败后，龙多格热权衡利弊，决定单挑兰猞猁，经过一番生死博斗降服了兰猞猁，有力地打击了阴寨人的阴谋，让他们不敢进一步行动。

可以看到，当龙多格热以个人英雄主义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全族人的问题时，全族狂欢，饮酒达旦。之所以狂欢，有二个原因：一是以最小的代价处理了棘手的问题，避免了族人出现流血事件。二是龙多格热的胜利代表着本族人的利益得到了保护，至少近期内阴寨人不敢再侵犯。

龙多格热维护了本族人的利益，所以他是英雄。英雄是族人的一把尖刀，插进侵犯者的胸膛。由此，英雄的命运注定与动荡、仇恨、鲜血、暴力、悲剧、光荣相捆绑。

如果一个民族长期处于无休止的战争与暴力之中，就会沉淀出一种尚武与复仇的文化，尚武与复仇会成为这个民族的信条。当这个信条深深地烙进这个民族的精神世界时，拳头硬，亮剑快，敢复仇成为族人的行为准则与评估标准，谁违反了这三个原则就被人耻笑，不配生活在这个民族。这样，人物就成为复仇思想的奴隶，各层级的斗争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命运的悲剧色彩就不可避免了。《羌村》生动地描写了复仇文化下的人物群像，比如格热爹、龙多格热、毛旦、三转子、阿柱。雪漠老师在叙写“人质交换“这个情节时，可以看到人物如何在复仇文化中煎熬与挣扎的。

妙音是一个小姑娘，家里没有草场放牧，不得不四处游走放牧，当然免不了到阳寨人的草场蹭一点，结果在格热家的草场，发生了打架事件。冲突中，妙音家的人把格热家的老二与外甥两个人杀死了，并把老三阿生抢走了。格热家则把妙音抢回家去了，相当于各家押着一个人质。当时战神龙多格热在外地跟着一个大佬肋巴佛闹起义，没有回家，这场打斗下来全家人都输了，全家人就一个想法必须复仇。龙多格热回来后，找了几次妙音家报仇都没找到。妙音家知道龙多格热回来后会复仇，所以几年来一直过着四处漂泊，逃离仇家的日子。

为了消除矛盾，妙音家多次委托阴寨的扎总管来说情，说可以赔钱，多少都可以。格热爹拒绝得很干脆——杀人偿命，不接受赔钱。后来，格热妈看妙音长得越来越漂亮，孝顺听话，想纳为儿媳。于是，劝格热爹放弃杀人偿命，接受赔偿的念头。这里有一段精彩的描写：

“当她把这想法告诉格热爹时，却叫格热爹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叫她别再有这号想法。在羌村，不报仇的家族，会被人看不起。所以，复仇是必须做的事，这事关乎家族的尊严和未来。要是儿子们也像她这样想的话，就会越来越没有出息。他不希望自己训练的猛虎，在老婆的影响下变成一窝病猫。”

这就是复仇文化浸泡出来的人物！在格热爹看来，家族尊严与未来比子女的生命更为重要，因为不维护这一点，人家就会骑在你的头上来撒野，谈何保护家族的利益？谈何家族的未来？家族利益与仇恨心理构造了一个完美陷阱，人就在这个陷阱中转圈圈。放下仇恨，实在太难。

由此可想到，今天发生的俄乌战争与加沙战争，也是对生存空间与利益的争夺，俄罗斯一直认为北约利用乌克兰挤压自己的生存空间，如芒在背不得不战，于是有了特别军事行动。加沙也认为以色列在不断蚕食领土，为了族群的生存也必须反击，于是有了阿克萨洪水行动。家国仇恨在这两个地区快速生长，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羌村式的悲剧。

三、妙音：扎在复仇心灵的一根刺，照进仇恨世界的一道光

如果男性是撕裂与建筑这个世界的主要力量，那么女性就是粘合与维持这个世界的主要力量。雪漠老师把妙音这个角色放入《羌村》，如同神来之笔，我觉得这人物有二大妙用。

第一妙：妙音作为爱与善良的象征，成为暴力的反面，如同扎进龙多格热心里的一根刺，降低了他复仇的欲望。

妙音成长为大姑娘后，温柔乖巧，美丽动人，龙多格热渐渐地爱上了这个人质，这也让他放下了成天打打杀杀的想法，想好好经营一个美好的家，想永远地陪伴在妙音身边，能让一个杀神级的人放下屠刀，这都是爱与善的感召力，女性在这方面可以绽放出迷人的光辉。文中多次提到了龙多格热在做出决策之前，先考虑妙音的感受，对他的暴力行动构成了一道障碍。现以第七章《了债》来解析一下。

当线人来报知道妙音一家人藏在什么地方的时候，龙多格热马上奇怪地想到妙音，他想：

“要是报仇成功，对妙音来说，会是一种巨大的伤害，要是以前，他从来没有这种情感的，尤其是刚从肋巴佛那里回来时，他带了弟弟们到处找，心里充满了仇恨，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没想到，现在，他竟有些不忍心了”

线人来报的事情也被妙音听到了，她泪汪汪地劝龙多格热不要杀自己的家人，除了多赔命价，也可以把自己赔给格热家。面对妙音的求情，龙多格热承诺了不杀他的父母，只是还对杀他二弟的偏胡子还有仇恨。这也是放下了一些仇恨，降低了冲突的烈度。

第二点妙处：从写作的角度，妙音的人物设计大大增强了叙事文本的故事张力，增加了故事走向的不确定性，并使得很多场景具有舞台剧式的冲突。

看《羌村》的时候，许多场景紧张刺激令人想起舞台剧，令人想起莎士比亚的戏剧。这是小说的一个鲜明的叙事手法，它借鉴了舞台剧的元素和结构来构建故事。这种叙事方式通常将场景、角色、情节、冲突、高潮和结局等要素集中在一个点上，创造出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叙事体验。

比如在第七章《杀了偏胡子》这一节中，当龙多格热与杀弟仇人偏胡子大战一场后，刚刚占据上风。这时偷偷跟过来的妙音出现了，这一来，戏剧冲突陡然升级。读者会想，这是要让妙音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杀自己的二哥吗？还是会暗中阻力，让二哥把喜欢的人杀了？正在紧张的时候，龙多格热看着妙音，瞬间放下了仇恨，不杀她的亲哥了，对偏胡子说，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但是，偏胡子却有阴狠的想法。正在这时，一波未起，再起一波，老婆被阿机痛打，偏胡子为了救老婆，挥刀砍杀阿机，没想到却被阿机反杀。这一刀，化解了戏剧冲突，又绕开了龙多格热的困境，也播下了新的仇恨种子。

舞台剧式的叙事，叙事者可以揭示故事的主题和深层含义。不同角色之间的互动和冲突也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冲突的解决是故事发展的重要节点，为读者带来激烈的情感体验。

四、男女主人公悲剧的启示

小说的后面，男主龙多格热被温布诱杀去世了，妻子妙音被迫走上了复仇之路，用自己美好的身体作为武器，让男人帮自己报杀夫之仇。大仇得报以后，妙音以自剐身体这种令人震惊的血腥方式离世，以一种残烈的方式控诉这个为了利益争夺的世界。妙音的悲剧给人的启示：在一个复仇文化传承的世界里，在一个充满暴力的环境中，个人命运只能在这个漩涡里转动，直至沉沦。个人的爱只能是微弱的光芒，稍纵即逝。

但是，无论如何，妙音曾以她的爱和善良照亮过这个残酷的世界，让看到过这种光芒的人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温暖美好的东西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