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春节

2023-02-28 19:3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许辉
摘要:谨以此文献给从未见过面的奶奶,以及所有为生活所困的人,愿疾病、饥荒、痛苦远离,安康、富足和快乐相伴!

奶奶的春节

 

1

奶奶名叫高菊英,二十多岁从骆马湖岸嫁到三十里地之外的爷爷家,身体不好的她不得不挑起持家重担。爷爷叫许大英,在弟兄五个中排行老大,高高的个子,却生来缺乏经营生计天分,分家单过后,是家道最差的一个。本来家中唯一读书的四爷爷,或能担负起大家庭兴起的希望,为顶替被抓了壮丁已成家的二爷爷,成了国民党十九路军中的一位文书,从了军的四爷爷给家中写过一封信,此后就再也没了音信。爷爷的其他几位兄弟虽说过得还好,也只是刚刚自己顾得上自己,所谓的好,仅是在吃穿用度上略微宽绰一些而已。

爷爷家有两亩地,那是家族商量后照顾性安排,说是两亩,其中祖坟占了一半还多。祖坟在当地很是有名,人称“许大坟”,每年清明,老许家后人们都会来添坟,所以那小山一般的祖坟每年都会长高,渐渐成为一景。

也有传言,说风水极佳的“许大坟”会自己往上“涌”。按约定,每年清明那天,爷爷家要管所有前来添坟的人一顿饭,算是替躺在坟中先祖奖励一下后人的孝。这一餐,会用掉爷爷家近一半收成,在父亲的记忆中,那时一年到头,吃的只有一种,就是地里种的杂粮糊糊与野菜煮的“菜稀饭”,窝头、饼子之类的干粮,也只有中秋与春节才能吃到。

那时节的过年,是十分隆重的事情。春节一般从小年开始的,古人过小年有“官三、民四、船五”之说,宋代之前,北方多为政治中心,受官方文化影响深,所以人们选择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南方远离政治中心,小年则为腊月二十四,细说起来,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历史更为悠久,爷爷奶奶的小年也是二十四。“小年”一点也不小,正是从这天开始,人们忙碌与欣喜被正式换进了“春节时间”。过小年,不论南北,普遍的习俗是祭灶神和扫房子。

由于和天上的灶神扯上了关系,小年也因此有了神秘韵味和色彩。进入小年,送完灶王爷以后,各家便进入了忙年模式。忙,实际上是将省吃俭用一年的食材,用传统的做法集中享用掉。

最常见的是,各家自制豆腐,将黄豆用水泡开,在石磨上磨成浆,然后用纱布包住,将豆汁挤出。多数人家会将挤后的豆渣再上磨磨一遍,以多得些豆腐。将豆汁在锅中边慢火加热边搅,煮开后停滞几分钟,加入卤水并不停搅拌,直到豆浆起花凝固。把点好的豆花倒进一个铺了纱布的容器中,盖好布,用一个也容器大小相近的重物压在上面,待水慢慢挤出,整个过程也就一小时左右,热乎乎的豆腐就做好了。孩子们这时最喜欢待在一旁看这过程,等豆浆凝固,大人们或许会舀上一碗,浇上一点韭菜花酱,那鲜美的味道,能钻到你的骨子里咧。凉下来之后,切成大块或小块,表面撒些盐,晾干,这豆腐会是整个春节的主菜。

还有一道绿豆饼,做法并不复杂,却是家乡人最喜欢的菜品。将磨好的绿豆面,加水搅成糊状,在热鏊子上用勺子点成两厘米大小,好像现在的曲奇饼干,半熟后可以放很长时间,配上点蒜苗红辣椒,微辣中透着股绿豆的清香,还没见过不爱吃的人。蒸馒头最为丰富,馒头花样众多,一般少量做些麦面馒头,其余多是玉米、高粱和地瓜面,除馒头外,也有用粗面配上红豆馅,做成形状各异的包子,供整个正月里食用。

豆芽和干茶豆是各家必备,而粉条和油就要费点功夫了,有钱好办,想买多少有多少,没钱的只能拿上地瓜面、黄豆或棉籽(那时还没引种油菜)去坊子换。这两种是春节不可或缺的角色,再难,也要想尽办法筹备点。如果还能余下一些淀粉,会用它做成卷饼,吃时切成条状,加点调料上锅稍一翻炒,即成一道口感甚好的美味。最金贵的是猪肉,通常要在腊月二十八前后才去集市上买一二斤,回到家中,用一根绳子悬挂在房梁上,吃时切上薄薄一绺,一般与萝卜粉条搭配,成为三十年夜饭最重要的主打菜。

这些食材准备好以后,年三十才能上桌,初一则以饺子为主,初二之后,便不再吃这些好菜饭了,恢复平常粗粮进食,直到正月里有亲戚到访,再拿出来享用。

爷爷家定然做不到上面的水平,却也勉强过了一个又一个简易却也稍有改善的春节,直到一九五四年,春节从此成了难以言表的伤痛。那年父亲不到十六岁,正在县中学读初中。

 

2

进入腊月,奶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先是不思茶饭,渐渐发展到了半昏迷状态,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四处借看病的钱。都知道爷爷家是个无底洞,再说,谁家都不宽绰,最后只有三爷爷家凑了五元。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借到钱的亲戚,爷爷与伯父老实巴交,早已没了主意,未成年的父亲想到了村委会。村委周主任还没听完父亲讲完诉求,冷冷地说:“没钱看病,等死好了,关村里什么事?”,这话彻底激怒了走投无路的父亲,父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人高马大的周主任哪料到这情景,怔了一下,反过来疯狂地对弱小的父亲拳脚相加。最后,钱没借到,父亲还遭了皮肉之苦。

小年前二天,眼瞅着病情一天天加重,一家人将奶奶抬进了县人民医院。总共也就六七块钱,医院自然不同意安排就诊。父亲无助地趴在奶奶身边失声痛哭,哭声引起了医院院长的注意。院长叫王印清,外号王傻子,王院长见父亲哭得厉害,上前问明缘由,给父亲出了个主意。父亲带着医院出具的证明材料,赶紧跑到县民政局,父亲那时已不管不顾了,吵吵嚷嚷找到了民政局长,破天荒地申请到了三十元救命钱,奶奶这才得以住院治疗。

这位王院长我还有印象,四五岁时曾给我看过病,因为怕打针,他在我心中自然成了凶神恶煞,直到今天,才知他竟有恩于我们。医者仁也,想必人们口中的“傻”,是无功利的慈悲与爱心吧,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也难以理解医者的仁,便将做到的人定义为“傻”了。还有那位不知名的民政局长,放到现在,很难相信会给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现场解决这么一大笔救急款。当然,过去法规政策完善程度远非今日可比,局长的自由裁量权比较大,但政府为普通百姓服务意识确实值得称赞。

奶奶的病因是肠梗阻,那时得这种病的与吃有很大关系,听说有腹痛多日,久不排便,上了手术台,竟从肠胃中取出了一大堆没有消化的萝卜缨。奶奶没有做手术,采取了保守疗法,严重营养不良与脆弱的肠胃,恢复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虚弱的奶奶一直卧床不起。三十元钱很快花光了,没有条件继续留在医院,眼看着除夕就到了,家里人合计,二爷爷、三爷爷、大伯父与父亲四人去医院将奶奶抬回家中。

奶奶的回来,一下子让三间老屋有了烟火气,接下来该张罗年了。爷爷用卖炒花生换来的钱买了半斤猪肉、二斤粉条、二张红纸和一对印花门神,余下的打了半斤散装白酒,地窖里还有些萝卜,这些虽比不上寻常人家丰富齐全,毕竟奶奶得了场大病,全家人哪还有心思过这个年?有了这几样,足以过个完整的年了。年三十早饭禁忌喝稀饭,爷爷磨了几斤玉米面,贴了十几个饼子。姑姑本来就在婆家过年,伯父已成家单过,这些饼刚刚够爷爷奶奶和父亲三口人送年。

三十早上天刚蒙蒙亮,村子里响起了零星鞭炮声,爷爷起床后捞起扫帚狠命地清扫院子,传说年前的清扫,会连病灾晦气一起除掉。父亲铺开红纸,写罢对联,用面糊贴在两扇门和门眉上,老屋顿时呈现出年的气象来。奶奶显然被年的气氛所感染,精神头好了不少,半躺着吃了一小块玉米饼。那时,村子里的人家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先去地里忙农活,九点左右回家吃早饭,饭后再下地,午后二点再回来吃第二顿正餐。冬天农闲时间,人无需下地,但二顿饭时间却固定不变,过年也是如此。

好多情节,父亲都忘记了,但一九五四年的那顿饭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一碗萝卜猪肉炖粉条,一壶老白干,几块玉米饼,爷爷奶奶和父亲美美地享受大年三十这顿盛宴。父亲也让奶奶喝了些酒,一年四季,清一色的稀饭,病后又这么多天吃不下东西,也该补补象样的饭菜了。奶奶似乎胃口突然好了起来,就着菜,喝了几杯,不知是累还是醉,吃完年饭就睡了过去。

饺子是初一必备,一大早,知道爷爷家没有白面,隔壁二奶奶瞒着二爷爷送来了包好的十几个素馅饺子。爷爷这几个亲兄弟中,不知何故?二爷爷对爷爷总有种敌意,想从他那里借看病的钱是不可能的,至于这边能不能吃上饭,也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二奶奶却相反,有颗善良慈悲心,经常偷偷关照一下拮据的爷爷奶奶。有了饺子,春节就圆满了。爷爷赶紧点火烧水,不一会功夫,热气腾腾的萝卜粉丝馅饺子就出锅了。饺子熟了,奶奶却仍闭着眼,有气无力。父亲喂了奶奶两个饺子,奶奶摇摇头,表示不再想吃,接着便转头睡了过去,这一睡,奶奶再也没能醒来。

此时,吃完饺子的人们开始了串开了门,成年人出于礼数向长辈作揖拜年,孩子们则跪下叩头,被敬者一般会抓上一小把花生、瓜子给每个孩子,得到奖赏的孩子们兴冲冲地奔向下一户人家。爷爷家却门庭冷落,因为孩子们知道,来这里叩头,叩了也是白叩,爷爷拿不出花生和瓜子之类的奖品。这样也好,奶奶累了一辈子,人生第五十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春节,还是没人打扰的好。

姑姑、伯父和父亲,守在奶奶身旁,奶奶看上去一脸的满足和安详。是的,病也瞧了,还是到了县里最好的医院。难得的是一家人一起过了个正常的年,有肉有酒有饺子,该享的福享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奶奶在老屋里停了三天,初三,家里实在没钱置办棺材,过完年的奶奶被布裹上,埋进了离家二三里的北大洼。奶奶静静地躺在冬暖夏凉的大地怀抱里,不再被病痛折磨,天天过着春节才能享用到的好日子……

谨以此文献给从未见过面的奶奶,以及所有为生活所困的人,愿疾病、饥荒、痛苦远离,安康、富足和快乐相伴!愿读到此文衣食无忧的年轻朋友,在享受时代红利的同时,不忘祖辈所经历的苦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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