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岩:梨之花
她跟他去乡下,看翻盖后的老屋。
在枣红的铁漆大门前,他说:你要的樱树没有栽。盖了放锄镐柴禾的厢房。就没有地方栽树了。
翻盖之前,他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小院。她就随口要了一棵樱树。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有”自己的屋前树。
在故乡的小山坡上。从村子出去,使劲向西。跑尽好几条羊肠小道,就到了她的小山。小山上很多石头。土薄,长不了庄稼。就一直荒芜着。低矮零星的小松树,驼背老头一样,多少年不肯长个。满山的野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小山后面还有大山。虽说也是很多石头,但总归还不是秃的。山上的黑松、刺槐瘦的只长筋骨。
她的”屋”是她做野孩子时,无意中发现的。
她去剜春天的野蒜。土壤刚解冻时,野蒜就在枯黄的草间伸出如发丝般的细叶。它的茎藏在土里,多年生的营养让它肥硕丰满。分蘖出的小崽崽数不过来,一发现就是一丛。拿回家去做鸡蛋合饼,是整个冬季萝卜土豆汤的寡淡里,春天的第一顿香鲜。想想她都流口水呢。
在半山腰,她发现了这个石头窝子。随坡就势,由小路尽头向下,在石壁上,硬生生掏出来一个坑。三面石墙,若在石墙上架上檩条合上屋顶,再在没有墙的那一面按上木门,就是一个小小的石屋。屋内只有一米见方。只能坐着,躺不下。
她欢喜极了这间屋。一遍遍的从石墙爬到小路上去,再从路上跳进来。
她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屋。
从没有墙的那一面望出去,是山脚下的村子,村子尽头有一条河。河水自北向东流。她深深地记住了这条河,河就是这个样子。以至于多少年以后,她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河,都由北向南流。
她的”屋”前有一片梨园。
当坡上的草开始由黄变浅绿变深绿。地瑾、马莲草、苦苦菜、蒲公英恣意地开着它们的花。柳树也睁开它的毛毛眼,在风里,用长叶子日夜不停地编织它的挡风帘子。当它的帘子密实到目光,再也穿不过它的绿丝绦,梨花,就开了。
她觉得这白,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梨花白裙紫药。花蒂的嫩绿,透过玲珑剔透的花心,渲润出来。白里透着绿,绿里拥着白。白的纯净,绿得清新,碧玉翡翠般的养你的眼。
她说:这是我的树。
她还曾用衣襟兜着未黄的梨子在气喘吁吁中与其它皮孩子们四散奔逃。
其实那些梨子一点都不好吃,只在口里嚼碎了咂咂水,就赶紧吐出去,扎嗓子眼的梨渣子。
她只有在周末或是逃学后,才可以去她的屋。平时放学后,她要趁天黑前的日光剜满一篮子的野菜。交给奶奶邦邦邦地剁碎了,拌上麸皮、玉米面作为下蛋鸡们的晚餐。
她的时间不够沿着羊肠小道跑到山腰。
她的目标也从野蒜变成蒲公英、车前草、刺菜、苋菜。
她家的井台上长出一株杏树,在五月的麦收季节,结满黄橙橙的果子,却酸涩无比。
那井里的水打上来,在早春依旧料峭的风中冒着腾腾热气,告诉她地已暖。
后来,她的小山坡盖上了楼。
楼的地基下,是她再也看不见的石屋和梨园。
他拉着她的手,爬到尚未完工的六层住宅楼顶。在那里,她看见了她的河。河里的水已不再流淌,与一湾水草相拥着懒洋洋的晒太阳。
他问她想不想在这个楼上有一间屋。
他用三轮车载着她去了民政局。
那是春天的五月间。民政局路两旁的水杉又直又高,小手指头一样细碎的叶子,在春风里不停地摇。像是在搔春天的咯吱窝,摇得人脸上痒痒的,摇得人心里痒痒的。
丁香花,白的、紫的、粉的,那香气浓得,她觉得头都昏沉沉的。
她跟他去逛百货商店。柜台里那双绿丝带的凉鞋让她驻足。她爱绿色。那丝带多像春天里柔柳的嫩枝,多像夏天小河里长韧的蒲草。
可是,没有她穿的号码。
后来她就忘了。一周后,他又领她去那家百货商店,说是那鞋,有她的号码了。她了试鞋,很舒服。他去缴费。售货员对她说,他跑了好几趟来看这双鞋。
小区的几棵水樱珠开了。她绕了路去看它。
花香带着一点中药特有的味道,这是她以前未曾闻过的。水樱珠的花是药香吗?
爱上樱,是那年的春天。
她无意间路过一家工厂。
工厂庭院中,伸出铁栅栏墙外的樱花,牵牢了她的目光,她再也挪不动脚步。
墙里面,两棵白樱花,像阳光下两个闪着灼灼银光的湖泊,不,是海洋。
花是白的。偶尔掺杂几朵带粉边的。或是,一朵花其中的几个花瓣是水粉色的。白里透红,小孩子的面庞样的嫩。花儿们都害羞似的低着头,推推搡搡的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嚷着、开着。一堆堆,一团团的。花团的缝隙里,是刚刚抽出来不久的新叶。叶片小小的,满是稚嫩的褐红色。争抢者探出头,要多晒晒日光,快点变得绿油油的。
相对于杏花的疏朗,樱,简直就是花团锦簇了。它们树干粗大,枝丫无数。看那枝条,都被沉甸甸的花团压弯了腰。
这千千万万朵雪一样明媚的花。开着的,正在开的,飘落的,遮天蔽日的纷纷扬扬的。
她被感动了,忘了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也成了其中一朵,一瓣,一枝……她的世界突然寂静了。
她想起了她的白梨花。
那时,樱花还是很珍贵的花木。看樱花一定是要到中山公园的。就像,看杜鹃必须去小珠山谷。
头儿说电视上的十里桃花算什么,山汪就有百亩桃林、千亩樱花。要领她去看看。
自打头私下里跟她说某处长喜欢她的瘦,想让她陪他三个月。她就迅速地把头儿的老婆发展成好朋友。
那处长是个老头,还有仨月就退休了。头说,老头处长的老婆很胖,他想尝尝瘦一点的味道。说着话,头儿有意无意的瞟她裙子下裸露的脚踝。
她笑骂着把头儿啐出去了。
后来,她一个人去了千亩樱园。她抚摸那粗粝的树干,对着树干上唇形的疤痕发呆。每一只唇都从一道道横向的深裂向上下两侧外翻,有的在上唇,有的在下唇,还有一道纵裂,像极了人类的唇纹。它们殷红而饱满,凸起于树干表面。或大或小、三五成行,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分毫不乱。这是一面贴满红唇的纪念墙吗。是每一朵渴望开放、曾经开过、正在开放的花朵的愿望吗。它们想说什么?是多么强的说的意念,使它们生出这满树的嘴巴。却终是失声。或许,它们说了,说了千百了,那余音今犹在……她闭上眼睛,试图去聆听。
她只在林边转了转,拍了几张照片。没往里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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