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日记

文\张辉

夜寂了。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要逃了，逃离匈奴，去寻找那未知的月氏国，完成我此生的宿命。可不知怎的，那坚定了十年的心，此刻却乱了，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悲伤，是期冀还是惧怕，只愿时间定格在当下，让我独享这天地一隅，无始无终，无休无尽……

月光透过篷顶洇进来，洁白而朦胧。多么柔美、温馨又熟悉的夜啊，听着月儿和当儿舒缓的呼吸，闻着干草和羊奶混合的气味，凝视着屋内一个个熟悉的物件，我泪眼婆娑。近十年了，在它们营造的安心中入睡，仿佛成了我生命的程序，离开了它们，不知我是否能活得下去。

翻转身，再仔细看看我的月儿和当儿，静静的月夜里，你们熟睡的样子，总能给我温暖和知足。

月儿，记得你刚嫁给我的时候，你的匈奴名字我听不懂，我就给你取了一个汉名，叫胡月，意思是像胡地的月亮一样皎洁无暇。在被匈奴俘虏的屈辱中，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和慰藉。

朦胧的光线下，你的脸庞还是那样的甜美、动人，只是多了些沧桑，添了些皱纹。我知道，那是塞外的朔风和繁重的劳作留下的痕迹。十年来，你教会了我搭帐、射猎、牧羊、挤奶，却也只是让我品尝学习的乐趣，从不舍得让我陷入生活的劳苦。每天的黄昏，当你卸下一身的疲乏，回到帐中，满足地看着我微笑，我的心总是温暖而抽疼。月儿，你是我永远的匈奴女人！

我们的当儿在睡梦中微笑了。长长的睫毛轻轻上卷，灵动地跳着，像在诉说着梦里的欢乐。当儿，父亲多么希望你的人生永远像那甜美的梦，无忧无虑呀。可是，当儿，你生在剽悍的匈奴，却有一个汉人父亲，承受一些屈辱是难免的。从明天开始，当其他孩子再辱骂你、欺负你的时候，父亲就无法保护你了。孩子，记住，如果别人向你挥起拳头，你可以还击，但在你如狼的铠甲下，要始终保持一颗柔软慈悲的心，不要在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仇恨，带来的只能是伤害和灾难。孩子，有一种行为叫宽以待人，有一种哲学叫厚德载物，长大了，你会明白的。父亲希望你能爱自己，爱母亲，爱所有的人，坚持这样做，不久的将来，你就会赢得别人的尊重。

父亲留下的书，你要多读，那些竹简，都是你母亲用牛皮编起来的，很结实，你只管去翻。在大汉，以前有一位圣人叫孔子，他读《周易》时，曾令韦编三绝——把竹简的牛皮翻断了多次。父亲希望你也有这种求知若渴的精神，做到了，定能受益无穷。

沙漏的沙即将漏尽了，随着那细沙流尽的，是我作为匈奴人的生命，此一去，再无归期。十年前，一个大汉的郎中令带着消灭匈奴的雄心而来，十年里，大漠的浩瀚撕碎了我的狭隘，漫天的风沙消解了我的仇恨，匈奴人的流浪和苦难时时触痛着我的心。有时，饮着海子里的水，背着重重的猎获，看着满山的牛羊，我会产生一种错觉，不知自己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总有个声音对自己说：“留下来吧，出关十年了，天子早把你忘了。你的妻儿都在匈奴，匈奴才是你的家，就当那个郎中令死了吧。”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都像中了邪一样，一个骨碌爬起来，取出箱底的旄节，伏地叩拜，在遥遥的祈请中，翻开大汉的地图，久久凝视长安的位置。

怎么能当自己死了呢，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使节仍在，使命未成，我怎能逃出良心的责问，在此苟且一生？只是，我的心中已没有杀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以前，每读这首诗，那种同仇敌忾、并肩征战的氛围总让我感动。后来，我明白了，当一位父亲含泪告别妻儿，披上铠甲去征战的时候，他要杀的，是另外一位父亲。

该出发了。

背上行囊，拿好旄节。前方，纵然万水千山，历尽坎坷，我定要找到传说里的大月氏国，将大汉与其联合讨伐匈奴的计划和盘托出，请求出兵。

而后，我会以一位父亲的身份，跪倒在月氏国国王面前，请求他拒绝出兵，珍惜和平。

前者，为国，不辱君命。后者，为我，不负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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