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的梅尼普体特征解读

2019-12-04 08:0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年东敏

 

 

《西夏咒》的梅尼普体特征解读

\年东敏

从“大漠三部曲”到“灵魂三部曲”,雪漠的作品无不印刻着独特的西部文化特征,同时《西夏咒》又融入了新的探索。《西夏咒》中,西部的神秘文化与作者喷涌的诗意、灵魂的流淌融为一个奇异的世界,有着丰富且深厚的特征,它与有着深远传统的梅尼普体有极大的相合之处,本文试以梅尼普体典型特征对《西夏咒》的多层内蕴进行解读。

1.光怪陆离的荒诞世界

贯穿《西夏咒》的重大事件有:金刚家与明王家夺水之战、雪羽儿车院受刑、村民们哄抢粮食、全族人疯狂的木驴游行、雪羽儿妈被煮、瘸拐大遛皮子,这些场面,都于热闹中令人乍舌。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归纳的梅尼普体特征之一写道:“梅尼普体中十分典型的场面,是种种闹剧,古怪行径、不得体的演说讲话,亦即有悖事物常理、行为准则、待人礼节,包括语言礼貌等的种种表现。”[1] p169)这一特征在这些事件中显露无余。金刚家为了与明王家抢水能大获全胜,不惜以人命为手段——瘸拐大,在人群注视中,怀着气愤而又“辉煌”的心情亲手把母亲扔入河中;雪羽儿为族人免于饿死盗了族仓里的粮食,被惩罚用牛车轧断腿,因挤嚷而来看热闹的人群而受惊、或是为保护雪羽儿而飞奔的黄牛冲散门口的人群;饥饿难耐的村民在鸡毛帖怂恿下哄抢粮食,事情暴露后却羡慕能在监守所里吃几天好饭的受审人;族人包括天女为了谝子奇异的好胜心加入疯狂的木驴游行,女人们一丝不挂,看热闹的人甚至被踩踏致死;村民们望着活煮雪羽儿妈的大锅吧嗒着嘴;村民敬畏又乐此不疲地看瘸拐大招摇过市地遛被用来做法器的皮子……这些场面都嘈乱滑稽,而又极具讽刺。为夺水残杀自己的母亲、以骑木驴引人耳目、用人皮做法器,这些违背常理甚至残暴的场面被日常化为一场场闹剧呈现出来,村民们似乎习以为常地观看着、参与着,于是悖谬的讽刺便在读者的惊诧之中会意,这恰巧也是梅尼普讽刺体特征之一。如瘸拐大遛皮子一章,瘸拐大唱着奇怪的歌,卖力而不无炫耀地遛着皮子,“人们兽叫似的喝彩”,他上马时不小心扯开裤裆引起哄笑,场面是无秩序和伦理可言的,却的确在发声批评每一位参与者。

同时,或许是出于作者的温情,或是理想向往,于尸魂遍布、人如牲畜、道德失落的村子之外,创造了“天外的老山”。不同村子里的危机四伏——同类互相戕害,每个人都很难得到保全,包括精神和肉体;老山里自然环境虽也是恶劣的,但至少可以饱腹,甚至有温情存在,如雪羽儿妈给母熊接生,母熊的报恩,要知道雪羽儿回村给舅舅送狼肉却连自己都被当作猎物来谋害的,甚至小说中唯一一个没受残害的人,只有一直身居老山的久爷爷。值得注意的是,雪羽儿为母亲吃饱,偷羊后被族丁追杀时背了母亲进了老山,她与皮子被关后,与琼也是逃进了老山并最后完成双修的,这两处关乎主人公雪羽儿生死之时,老山是紧迫中的必要生存环境,也是在老山里她才感受了村里所没有的一丝温暖。老山与村子形成一个完整意象的对照,同时也为对照情节的发生——村子之外的事件,提供了场所,“而情节和对照的对话”正是梅尼普体特征之一。

巴赫金说“梅尼普体的特点是,有极大的自由进行情节和哲理上的虚构。这一点丝毫不受下述情况的影响:梅尼普体的重要主人公,都是历史人物和神话人物。恐怕在整个世界文学中,我们找不到可以比梅尼普体更自由地虚构和幻想的体裁了。”[1](p165-166)毋庸置疑,《西夏咒》是充满虚构与想象的,它通过象征构建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用象征笔法写了一个求索者的心灵轨迹”。[5](p117) 叙事者是不断变换的,横贯古今的,时而生活在远古的时代,时而是一个现代人用现代语言诉说,但贯穿始终的是心灵求索。小说中历史和现实混为一体又相互映照,关于战争、饥饿、苦难、罪恶的描写,既在讲述历史,又在反思人性。

叙述在极度自由的历史时空维度上进行,一幕幕荒诞闹剧穿插对照,形成强烈反讽,与梅尼普体的场面、情节安排不谋而合。

2.颠破不灭的灵魂求索

雪漠在《西夏咒》的代后序中说:“我一直想写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人们。他们生活在世俗世界之外,有着自己独有的生存模式。他们追求灵魂的安宁,而忽略红尘的喧嚣。她们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活着的理由,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有自己的灵魂求索。”[2](p530)的确,雪漠对永恒的执著与灵魂的苦修是贯穿整部作品的,他以大悲悯之心颠覆人们对历史中纷乱战争及战斗英雄的崇高评价,他对性有着超然境界的描写,他把生存意义的重大命题时刻投注在文字中。

因而,《西夏咒》中故事情节是与疑惑、哲思随时随处结合着的,僧人阿甲是琼又是“我”,阿甲不敢找寻到寻而不见的怙主是他对生命的终极追问的历程。面对阿甲对修行意义的叩问,琼说:“没有意义。那过程,就是意义。”当琼问阿甲没有目的的路也算路吗?阿甲说:“当然是路。没有目的的路,才是真正的路。”这便是作者对人生意义的回答。然而,在雪羽儿背妈爬上老山的树的时候,即便是来去自如、无所不能的主人公,依旧实则是与任人拿来玩、扔了去而死去的天牛无异的,作者用奇异的象征说出一切万物存在不知归处的虚空之中。并且,作品中角色关于人生意义的对话或者自言自语也是不胜枚举的。

作者对灵魂的求索,最得心应手的是用不着边际的幻想和惊险故事,“创造出异乎寻常的境遇,以引发并考验哲理的思想,也就是探求真理的哲人的话语,体现在他的形象中的真理。”[1](p166)这也是巴赫金总结的梅尼普体特征之一,来呈现出来。在《西夏咒》中,牛是有思想的、熊是有感情的,万物是有灵性的,这反衬了人的卑微与异化。雪羽儿为了村民免于饿死,盗粮被罚用牛车轧断腿,行刑时村民却多半是看热闹的,反而是拉车的黄牛于心不忍地受惊飞奔而去,刑罚执行时,作者甚至跳到黄牛的视角看村民,“它狠狠地抡抡脑袋,它望望村里人,它怀疑那个发命令的定然是喝醉了酒,它希望从村里人脸上望出它可以不服从的理由。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他们定然在等待它服从后的结果。牛想,这世界,邪了。”小说中这种“惊险故事”是很多的,在“异乎寻常的境遇”下,在看似滑稽的场面下,人的兽性被凸显,动物却显现出温情,关于人性的质疑与思索不言自明。当村民因饥饿奄奄一息时,族仓里巨多的战备粮是不准给人吃的,于是吴和尚用“羊心”——被饿死村民的心给人活命,然而更为讽刺的是,同雪羽儿的结果相似,凡是尚存善心、清醒者在村子里是无处安身的,吴和尚难逃在村中受辱、僧人阿甲被烧死、雪羽儿妈被煮。正如“大胆的虚构和幻想在梅尼普体中,是同极其渊博的哲理、对世界极其敏锐的观察结合在一起的。”[1](p167)

梅尼普体非常重要的特点之一即:它的幻想、惊险故事、哲理偶尔和神秘的宗教色彩相结合。如果深入到灵魂的终极关怀,是很容易走入宗教的。《西夏咒》的底色正是宗教,宗教因素是渗透到小说每一处的,雪漠说“在《西夏咒》中,则明显可以看出大手印文化对我的影响。”[2](p541)整部小说拟以西夏岩窟里“神奇的书稿”加叙述者纷乱思绪创作而成,僧人、传道士、尼姑、寺庙包括那个一直不露面又无处不在的怙主,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不可或缺的村民,他们时而反衬村人的排外、狂妄、麻木,时而和叙述者一起诉说生命的罪恶与慈悲。琼、雪羽儿、久爷爷、阿甲更是神性与人性的结合,他们徘徊在世界的边缘,苦修着自己的灵魂……会供、涅槃、朝圣等宗教意象更是在小说中数见不鲜。作者在小说中写出了因果报应,对宽三、谝子的下场的描写大快人心,而开悟、苦修、探索是主人公的不变追求。似乎,“琼”对于性——佛缘与俗世、灵魂与欲望的挣扎与最终和解,也是通过小说尾篇的佛教礼仪——琼与雪羽儿的双修来圆满的,欲望、爱情、灵魂在这似乎得到了作者暂时最好的答案,欲望与执著、虚无与永恒、灵魂的求索却成为整部小说的一场驱之不去的“梦魇”。

3.矛盾对照的现实映照

雪漠说《西夏咒》中“咒”的含义是欲望与执著之“毒”。[2](p555)“西夏”这里可是指每个时代,自人的欲望与执念产生开始,它具有浓厚现实性。角色是与现实映照的鲜活的人,也无法完全在道德点上对事件进行评判,读者只能站在与现实映照的立场去反思。《西夏咒》中,流浪的疯子却内证极高,传道士在村子里是拙笨的形象,无恶不做的宽三在饥饿遍布时却鸡毛传帖,象征佛门的一套“上头”要的法器是活人皮制成的,琼曾在证悟与“漏器”之中徘徊……正像“梅尼普体中充满鲜明的对照和矛盾的结合”[1](p170),在对照与矛盾之中,读者看到包罗万象的现实世界和复杂多面的人性,雪羽儿身怀绝技、怀有善心,却成了被村人们疏离、防备与伤害的“飞贼”;曾经村子里毫不起眼却也不失孝顺的皮匠瘸拐大,在村人的注视下害死母亲后,造木驴、剥人皮更是得心应手了,很是体验了“风光”与“辉煌”,几乎成了村子里罪恶的“集聚点”之一。

但是《西夏咒》的对照与矛盾是反映现实生活的非平面化与实际复杂性的,它具有梅尼普体“现实的政论性”“能对当时的思想现实作出尖锐的反应”的特点。作者写着“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人们”,同时映照不同时代的现实环境,“充满了对时代大大小小事件的暗喻”[1](P171)。金刚家和明王家绵延数代的战斗,诉说着好战的人性,这战争当然不是某个时代的专属;族仓里满满的备战粮,村子里饿殍遍野,雪羽儿去县里反映问题却眼见喊出实情的人命丧黄泉,让人联想到“到大跃进”;吴和尚受辱的描写和金刚家的木驴游行疯狂的进行和“文革”时期有几分神似;村人对瘸拐大蜂拥而上的“贿赂”……这些场面的复现都极具尖锐的现实讽刺性。这是一个与现实映照的世界,把残忍、麻木、血腥、污秽和混乱倾泻,同时苦觅慈悲、澄澈、永恒与完满。《西夏咒》呈现的世界总能使读者无意识地把小说中的世界与现实加以联系、对照,于是看到现实世界与自我。

作者描绘这个“狂欢”的世界,广泛采用各种插入文体——梅尼普体特征之一,《西夏咒》有着散文化、诗意的激情喷发的语言,它广含故事与传说,时常是两个主体对话的状态,融入俗语,加入有哲思性的短诗,是粗放与细腻并存的。 整部小说是以一个个故事片段,穿插半评论半抒情式的诗化的语言组成的。如“金刚家的由来”、“切刀的曳风”、“吴和尚的炼狱”、“护法神”等等,像小章节一样串在小说中的故事比比皆是,并与梅尼普体特征一样“在不同程度上具有目的在于讽刺的摹拟性”,即以讽刺和幽默的语调,故意模仿某种风格的作品、文体或人物的举止,形成令人发笑的不协调感。如护法神这一小章节,“护法神们便嚷嚷,说让我们保护你,你却连酥油也不给吃,像话不?”“礼貌些,你咋这样说神?”[2](p239-240)护法神像一个贫嘴的汉子,让人不禁发笑。《西夏咒》还拟以八部书稿合成,极自由地在各种叙事风格中切换,时而像呓语,时而可以加入“回忆录”,时而激情迸发,时而像个广博的智者在述说。

整部小说像个巨大的矛盾体,主要人物的形象与话语也体现着思想的复杂矛盾。但这恰好反映了小说丰富的内蕴,令读者于迷离纷繁的小说世界瞥见似真似幻的现实寓言。

正如巴赫金所说,梅尼普体这些看来十分不同的特点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有着深刻的内在完整性,[1](P171)这完整性同样完美融合在《西夏咒》中。

本文根据梅尼普体特征,对《西夏咒》的形象世界、灵魂关怀与现实意义进行对照探析。作者在代后记中说,“我的每本书,都有着各自的宿命与命运轨迹。真正的作家仅仅是个母亲。”[2](p530)小说鲜明的梅尼普体特征或许不是刻意为之的写作策略,但对其梅尼普体特征的分析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对整体性的、新的解读视点。若是一种创作“选择”,梅尼普特征的意义及文本所暗含的书写方式也可以引起更多的思考。

 

参考文献 :

 [1] (苏)巴赫金(М.Бахтин)著,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 复调小说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7月。

[2] (苏)М.巴赫金著,白春仁、晓河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6月。

[3]雪漠:《西夏咒》,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5月。

[4]李静:《穿越尘世的窄门——〈野狐岭〉的救赎之道》,《扬子江评》,2016年第3期。

[5]雪漠:《无死的金刚心》,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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