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远去的羌笛
三个流浪汉
都说,羌人是凉州人的祖先,也是好几个民族的祖先。
这“羌”,便是“羌笛何须怨杨柳”中的“羌”。
历史的云烟远去了,远到了视野所及之外。
那时候的羌地,没有纪年,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何年代。一切,只活在传说中,而这传说,也在遗忘和记忆中忽闪着。我看它们时,像看隐在云雾中的山,时不时地,浓雾就淹没了那一段存在。
一茬茬的老人死去了。鲜活的是传说中的那三个人。那是三个流浪汉。关于他们,有着很多的猜想。他们不知道,此后的几百年里,他们的后裔会有无数的故事、无数的血腥、无数的暴力,也有无数的希望。
百年后发生的许多血腥故事,都源于这三人的到来。
流浪汉们的脸上流着汗,他们的脸晒得黑红,这是太阳神舔过的印迹,仿若一块块纷飞的蝴蝶斑,衬着他们雪白的牙齿。真怪,他们的子孙,也有着这样雪白的牙齿。百年后的某日,他们就在阳光下忽闪着,迎接了我的到来。
一路上,三兄弟遇见了很多人,有人是朝圣的,有人是乞讨的,他们还遇到了几个私奔的青年。人们叫他们“漂泊者”。
这三人本无血缘关系,只是为了行路安全,结伴前行而已。三个人一路同行,一直到了今天人们称作漂泊沟的地方。这地方,因为这三个人的到来,从此有了名字。
这是一个蛮荒的世界,也是一个富饶的世界。这里满眼绿色,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草,不知名的花覆盖了大片大片的原野,艳丽的色彩在绿意中笑着,自然而然地展现出非同寻常的壮美。那真是一个原始大世界,没有一点人为的痕迹,弥漫着一种鸿蒙之始的美,美得没有人气。就算偶尔出现一些人,也只是匆匆而过,他们只是过客。所以,那世界是没有路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没有人的地方,也就没了路。沿途,只有相对平缓些的小道——说是小道,也只是少一些植物而已。它们掩埋在绿树或藤蔓之中,时不时地,就会从里面扑出一只野兽。因为没有人,野兽便很多,有狼、有狐狸、有熊,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动物。一些动物的名字,是后来的人们起的。
那时的漂泊沟也没有名字,没有大规模的部落,没有长久定居的人,方圆好几十里都荒无人烟。偶尔,也会见到零零散散的一些牧人。他们来自于远方,只是四处漂泊的游牧者。虽然这里有无数的草场,但这儿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只是暂时驻足于这里,喂养自己的牲畜。这么美的风景,这么适宜居住的环境,他们竟然没想在这儿安家。绿色填满了他们的心,却不能留住他们的心。说不清为啥,也许人和土地之间,也需要缘分。再者,游牧民族天生是漂泊的,身漂泊,心也漂泊。漂泊的人没有家,帐篷就是他们的家,有草,有水,就是家了。比起那三个流浪者,他们虽然来得更早,但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不是漂泊沟人的祖先。祖先,说的是那些开辟了家园,能让后代安居乐业的人,能庇佑后代的人。所以,后来有了祭祖的文化。只是那文化也渐渐消失了。“祖先”变成了一个遥远的词,不知何时,族谱也会消失呢!其实,重要的不是族谱,族谱只是一个又一个名字,重要的是那些故事。族谱上没有鲜活的故事,没有鲜活的人,只有一段又一段空虚的记忆,只有一个又一个出现又隐没的名字。里面没有一串又一串风尘仆仆的足迹,足迹只能活在文字里,活在影像里,活在鲜活的故事里。
三兄弟的到来,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它是一位老爹讲的。老爹老了,额头上有很深的沧桑纹,盛满了命运的坎坷。羌地的老人都这样。当他们望向远方时,你总觉得他们望进了历史,你总觉得他们的望里,藏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羌人是一个有故事的民族——又有哪个民族没有他的故事呢?每个民族,都是背负了各种故事走到今天的,每个人,也都是背负了故事从生走到死的。然而,大部分故事都跟人一起死了。大多数人都像蒲公英一样,轻轻地飘过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温馨,带来一点美好,却留不下自己的足迹。
这个美好的村庄也是沉默的。这里真的很美,是一种偏僻地区独有的美。没有污染,没有浮华,没有喧嚣,质朴而安详,就像那个羌人老爹。我总想走进这块土地的历史,看一看这里发生过的故事。于是我来到了这里,品尝了这块土地的孤独。我就像采蜜人那样,在每一段历史中,采撷它最甘美的记忆。这里的故事就像山里的小花,漫山遍野地盛开着。
老爹的世界里也有很多故事。在后来多年的接触中,我发现,他真是一个智慧和故事的宝藏。就是在他喝米汤似的讲述韵味中,我看到了那三个流浪者。
进入沟口不久,他们就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这石头非常平整,润白如玉。他们边歇息边喝水——石头边上有非常甜美的山泉水,在日光下闪烁出钻石般的光芒。这真是好水,百年后的某天,我也到了这块石头边上,也捧起了这泉水。在那个盛夏的午后,它滋润了我干燥的嘴唇。据一位朋友说,这水,是中国最好的水,其水质,跟一种小分子水不相上下。因为这水,三兄弟后来的子孙中,出现了许多百岁老人。
几百年前的那天,这三个流浪汉,就是被这水迷住的。他们决定留在这儿。为了有一种很好的缘起,也为了能更好地互相照应,三人结拜了兄弟。在那时的人心里,一旦结拜了,就得团结一心,这等于缔结了誓约,要是背誓,会遭恶报的。
我们不知道这三个人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们如何聚在一起,不知道他们经历过怎样的故事,是如何开始流浪的。
造 神
接下来,三个结拜兄弟做了一件事。
在西部,汉地人要是搬家,是需要迁祖坟的,但羌人没有祖坟。此后的百十年里,很多羌人祖先的肉体都布施了动物。没有祖坟的他们,也就没了一些迁坟的麻烦。
漂泊沟的这三个流浪汉,跟无数的羌人一样,在他们心中,最能表达家族传统精神依托的,便是山神。山神是羌人的图腾,代表了羌地的本地神祇,是一种祭祀祝福的载体。如果想落户在一个新的地方,羌人一定会在当地造一个山神。这三个人自然也是一样。
在我的理解中,这造山神,除用于祭祀外,还有向山神乞地之意。这也是一种礼仪。它甚至渗透进了生活礼仪中。
三兄弟的造山神,除乞地之外,还有立神位的意义。在某次深深的宁静中,我走向那三个流浪者。于是,我认识了他们。
那是三个非常鲜活的灵魂:
第一个人叫福宝;
第二个人叫勇士;
第三个人叫神子。
这三个有着可爱名字的人,开始了造山神。他们的造山神,跟百年后我见过的造山神大同小异。那小异之处,就是那时的他们,没有丰盛的供物。
三兄弟首先选了一块地。这地方,一般会在山的高处,多是山顶或山坡。三兄弟选的,是漂泊沟的一座大山。我到过很多这样的地方,这些地方风总是很厉。一想到它的时候,我的耳旁就会响起呼呼的风声。风声中,有很多经幡在飘。那红的、绿的、黄的经幡,构成了我心中的山神形象。
三兄弟就在一个山坡上挖了洞,在洞里放了一些有着象征意味的宝物,又在上面堆了很多石头,再在最上面插了用木头削成的箭。然后,他们开始念经。三兄弟识字不多,但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些供养仪轨啥的。就这样,他们完成了似模似样的造山神仪式。多年之后,这山神已经很有名了。我去那儿时,看到了巨大的箭堆,据说是最初的数百倍之大。每年,到了敬山神那一天,都会有无数的汉子来祭拜。他们骑着马,举着一个个长达数丈的用小松树做成的箭,他们把那箭插入箭堆后,开始放路马。马一圈圈地转,他们一声声喊着祖宗传下的咒语。一声声悠长的吉祥祝文回荡在山间,粗犷而虔诚。在呼声中,他们放飞了路马。我也放飞了路马。路马是一种印着吉祥文字和图案的纸片,被风吹起老高,“哗”一声散开了,在半空中跳舞,像是日光下的精灵。路马在笑,我也笑了,大家都笑了。那纸上,印着一匹马,驮着宝贝,在风中远去了。带去的,是吉祥的祈愿和祝福。
多年之前的三兄弟,买不到路马。但他们供养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最心爱的东西。那份虔诚之心,弥补了没有路马的遗憾。
三兄弟心爱的宝物,就放在最早挖的洞里。
福宝放了酥油灯。这酥油灯已有了后来的漂泊沟风格,它不是用泥捏的,也不是用金属或铜器打造的,而是把一个芫根头——这芫根,后来帮漂泊沟人度过了饥荒年——挖空,在里面灌上酥油。这个供灯的人,觉得给佛供灯能积累福报,会让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会越来越有钱。因为他喜欢钱,他的名字就叫福宝。
勇士人如其名,他性子暴,非常强悍,爱打架,爱闯江湖,爱当好汉,所以他在洞里放了一把斧头——这一路上,这斧头也让他打出了很多威风——意思是想让自己以后成为英雄。
那个叫神子的,贵族出身,他从小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文化人,也希望漂泊沟能够佛法昌盛,于是他放了一卷《宝积经》。
就这样,三个人有了共同的山神,意味着他们属于同一个家庭,同一个部落。
三根木头
接下来,三兄弟开始选择自己安家的地盘。
他们向山神祈祷,想请山神来确定。漂泊沟很大,也富饶,他们想叫沟头到沟尾都有人气,于是从漂流河上游的山上,各自砍了三根木头,扔到了漂流河里。他们请山神加持,木头在哪儿停下,他们就定居在哪儿。
那木头顺了流水,晃荡出万种风情,在滚滔的河水中跌宕而下。
经过漂泊沟的吉祥滩时,一根木头停下了。那是放斧头的勇士的木头。放斧头的勇士便留在了这里。吉祥滩旁边还有一条延伸的沟,沟窄但很长。几百年过去了,听说勇士的子孙爱打架,常发生杀人的事。几个有名的暴力故事,就发生在这儿。
第二根停下的木头,选了个好地方,叫做阳山。那是有一片好景致的地方,供《宝积经》的兄弟就留在了那儿。在阳山村的历史上,念经和读书的人很多,当官和发财者很少。
那第三根木头,寄托着福宝对财富的向往,随着河水一直荡呀荡,荡向了下游,最后竟然荡出了漂泊沟。一直想发财的他,就只好随着木头,走出了漂泊沟。从那以后,福宝的后人们多在外面做生意,他们会从内蒙古、新疆等地运一些毛织品,在各地销售。后来,有些村子里争草场打仗时,牧民们也会自己装备枪支,其中的好些武器,就是福宝的后人们从俄罗斯弄来的。
几百年后的一天,一个叫雪漠的汉子,走向了这个叫漂泊沟的地方。在一个最安静的小村里,他住了二百多天。来时,他白面黑须。去时,他的胡须白了一半。
阳山村
阳山村是第二根木头停留的地方。
百年后的今天,阳山村依然很美,给我们留下最好印象的村落中,就有阳山村。三兄弟建的山神也在阳山村。这里地域宽广,有成群的牛羊,有晴明的蓝天,有画一样的白云,还有清冽的空气,吸一口,五脏六腑就通透了,更有阳光般灿烂的油菜花田,有绿海般的山,还有绵延流淌的绿浪。尤其是山神所在的山坡,那山没有树,没有奇石,没有张牙舞爪的气势,但有一种流淌着的大力。像是静默的兽王,伏在那里,发散出王者的气息,那兽王的脊背蜿蜒起伏,像是绿色的海洋。
那个把《宝积经》供了山神的兄弟就住在这里。他找了一个牧人的女儿,生儿育女,慢慢地繁衍开来。于是,就形成了阳山村。
最初的阳山村往上,是一道深长的沟,山高,牧场好,树也多,山上的相对平缓处,也坐落着几户人家,零零散散,撒落在山洼里。后来,为了防土匪,这些人家就集中在了阳山村的山上,形成了一个规模稍大的部落。
这是阳山村百年前的历史了。
自那之后,阳山村发展得很快,像百川入海那样,涌来了好些人。一般说来,进阳山村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嫁给阳山人,或是成为阳山人的上门女婿。即使是倒插门,想进阳山村的男人还是络绎不绝,因为阳山村出美女,好些外地人,就是被村里的美女引来的。
百十年间,各式各样的男人入驻阳山村,有新疆人,有俄罗斯人,有回族人,也有汉族人。阳山村统统来者不拒。不过,一旦进了村,就要严格遵守部落的制度。于是,所有来阳山村的人,最终都成了真正的阳山人。那些其他民族的男人们,不管来时,形貌有多迥异,在阳山村生活的日子一久,就都成了地道的阳山人。他们一口流利的阳山村方言,遍身当地服饰,最重要的,他们都成了佛教的信仰者。在后来的阳山村,最漂亮最庄严的建筑,是经堂。这是漂泊沟最大最漂亮的经堂,每逢村里有人去世,附近村子的百姓就会聚到这里,为往生者念经。经堂有着浓浓的异域色彩,吸引了无数的摄影家。
说到阳山村的制度,它由来已久。自从有了一定的规模,阳山村就被分为了五个部落。供《宝积经》的流浪汉最初留在这里时,定然很难想像得到,自己留下的基因,竟能繁衍出一个巨大的村庄。
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婆婆告诉我,她出生的那一年,阳山村发生了一件非常吉祥的事:那一年里,全村竟出生了三个男娃。在我看来这很寻常,而村人觉得十分吉祥,这说明,九十多年前的阳山村还很小,人的生育能力也不强。但再往后,阳山村就发展壮大了。村里人多,外来的人也多,他们还带来了各种文化、各种习惯,阳山村霎时热闹了,这种情况下,牢固的制度便成了阳山村和谐安宁的保证。
阳山村当时的制度,是一种部落制度。一位学者告诉我,整个漂泊沟——不仅仅是阳山村——的部落制度,与党项人有一定的关联,若是久远地追溯上去,也许还跟姜子牙有关系呢。因为,在古语里,“姜”就是“羌”,它的意思是“狼”,指的是北方的狼族。那位学者还说,阳山人是西夏党项人的后裔。他的这一说法,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在《西夏咒》中,就写过西夏。在我的文化视野里,西夏是个非常重要的词。它代表了一种我很感兴趣的文化。
阳山人尚武好斗,他们身上确实有党项人的影子,但阳山人也很重视信仰。早些年,阳山人不爱干活,吃完饭,都愿意坐在经堂那儿,晒晒太阳,念念经,聊聊天,慵懒而惬意,男男女女再戏耍打闹一阵,一天就过去了。这种习惯非常的知足、悠闲,让人很难想像,他们竟还有好勇斗狠的另一面,这看起来很矛盾。直到今天,漂泊沟仍然有这样的怪现象,似乎从远古吹来的那股习性之风,仍然鼓荡在漂泊沟。
这也是党项民族很奇怪的一点。西夏皇帝很重视佛教文化,多次修建敦煌莫高窟等佛教石窟,还翻译了大量佛经,但他们又四处征伐,过着一种不符合佛教文化的暴力生活。这种矛盾的文化心态,令我好奇不已。
阳山人如此悠闲慵懒,不怕饿肚子么?老婆婆又说了,在她的记忆中,在1960年之前,莫说阳山村,就连漂泊沟,也很少有饿死人的事。要知道,清朝末年,闹过十二年的天灾,中原饿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漂泊沟却没有饿死人,这绝对是一个奇迹了。或许,这多亏了漂泊沟人的饮食习惯。
早年的漂泊沟人,吃青稞面,也吃苒粑。苒粑是一种草籽,草籽熟了后,人们便打下来,晒干,炒熟,再跟炒面和在一起,加点酥油,就很好吃了。年长些的阳山人,都是吃苒粑和芫根长大的。这两种食物,对于没有吃惯的人来说,绝不是什么美味,甚至扎嗓子,但多吃几顿,习惯了,就顺溜了。
百十年前,整个漂泊沟都穷,没办法的时候,只能吃这些。也亏了它们,漂泊沟人才能果腹——那时节,人们还不喜欢开山上的荒地,能种青稞的土地很少,而那叫苒粑的草,漫山遍野,随处可见,你想弄多少,就有多少。当然,我去采访的时候,已没人吃苒粑了。村里人都开始吃大米和面粉,汉地人吃啥,村子的小卖部里就有啥。一个村子里,有十几家小卖部,有很多东西,还是外面碰不到的稀罕物呢。
富人的诞生
闲适的生活,日复一日,五六十年后,村子逐渐扩大了,人们似乎突然发现,彼此之间有了一些区别,或许,是觉出了住的房子不同了,又或是觉出了吃的不同,穿的不同,用的也不同了。这是穷人和富人的区别。
那富人,并不都是部落里的头人。“头人”带给他们的是责任,而不是更优越的生活。他们不会因为头人的身份,就天然地比别人家里更富有。他们想要生活得好一点,也得多吃辛苦,得种庄稼,得放牧。但放牧需要专门的人手,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有专人放牧。所以,尽管阳山有好些草场,有牧场的人家却不多。即使是头人,没有人手,没有牧场,生活也照样清苦,以至于连一般人家都不如。
先富起来的,反而是那些外路人。他们的眼睛,在四处搜寻财富的影子,当他们看到阳山那一片片草场时,他们笑了,他们笑阳山人很傻,放着这么好的地皮,不去开垦,白白浪费了。他们还为自己的前途光明而笑,仿佛那地里已经生出了晃眼的财富。他们抡起铁锹,疯狂地挥舞,开出了一块块肥沃的土地。他们种上青稞、土豆、萝卜、芫根等。那一畦畦的庄稼,在阳光下招展,映着他们的笑脸。他们有了收成,有了节余,有了积蓄,有了闲钱,就渐渐富了。他们反而成了这块土地上的富人。
大方的阳山人,当然看到了外路人在开地,看到了他们的庄稼,也看到了他们渐渐鼓起的荷包。但阳山人并没有眼红。土地么,放在那也是放,谁想开就去开,我们嘛,吃点芫根和苒粑就可以了。知足的阳山人,对发财没有向往,多好的草场,也可以让给别人去放牧。
渐渐地,阳山人发现,有比芫根和苒粑更好吃的东西,外路人碗里的白米面,吃得那叫一个滋润,这才是生活啊。阳山人就这样看着外路人,一直看到发觉了自己的困窘,在刺目的对照下,阳山人头一回感觉到了匮乏,这也缺,那也缺,原先的日子,哪能叫日子?他们也去开了一些地,也有了一些钱。他们想要这,想要那,发财的愿望,在心里渐渐地发了芽。
有些人也真的发了财。他们开了很多地。但他们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他们会成为历史上一个特殊的群体——地主。谈到地主受到的苦,穷人们真是好开心,比自己发了财享了福还要开心。但事实上,并不是每个地主都是恶霸,都会欺负穷人,有些地主,仅仅是靠自己勤劳致富,并累积了很多年而已。像民勤的一个乡绅,虽然他在显富,但他为家乡做了很多实事,可到临了,却仍然被判成地主,给枪毙了。他被枪毙时,穷人们开心极了,分外解气,好像他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破 产
一个男人要破产了。
那天早上,日头刚出来,他就站到高高的山上,扯了嗓门,长长地吼——
还债了——
还债了——
听了这喊声,和他有债务往来的人,都涌到了他家。
人们有些震惊,却又毫不意外——早就觉出他撑不下去了。
开始,他只是欠钱,为了还钱,去做生意,却赔了。他不甘心,又寻亲访友,借了很多钱,想一口吃个胖子,就去赌博。越想回本,越想发财,偏偏又输了个精光。他只好灰了脸,悄悄地回了村。
第二天,人们就知道他回来了。一见他,就笑,发财了?
他灰了脸,一个字不说,只是呵呵笑。
一人问,我的钱,啥时还?
另一人也问,还有我的呢?
后来,好些人都这样问他。
几乎,见谁谁问。
他躲在家里,抱着头,想呀想呀,觉得那债像座山了,他再也没法还清了。怎么办——这脸不要了,还是这命不要了?总得给人一个交代呀!
他抱着脑袋捶了一整夜。
于是,就有了那个早上,他在山坡上,扯开了嗓子,毫无顾忌地吼了——
还债了!
还债了!
人们都涌了来。他一脸兴奋——天知道他为啥这么兴奋——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我破产了,没钱了,这辈子,我也还不了账了。今天,请大家来,就用现在的东西还账了。
他指着一头瘸腿山羊,对一人说,这个还你。他指着一个做青稞酒的器具,对另一人说,这个还你。他指着一件破皮袄,对又一人说,这个还你……
就这样,他还完了自己家里的所有东西,空荡荡的屋子,无声地宣告了他的一贫如洗。以后怎么办?不知道,也没法去想。他的一生,似乎此刻就画上了句号。可他还年轻,还健康,那一口气还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人还活着,人生就得继续呀!可他却不知怎么迈出那继续的一步。他是个——破产——的男人。破产的男人,扔掉了债务的大山,但他的信用,也灰飞烟灭了。
得了东西的人们,一脸无奈。这些东西能抵什么呀?可是没办法。这是阳山村的规矩。如果一个人老是欠钱,债台高筑,一辈子都还不上了,他就可以这样做。
即便如此,对那些破产的人,人们也不会“望笑声”。“望笑声”,是凉州方言,意思是望着别人的不幸或是窘迫,发出自己的笑声,这是幸灾乐祸的形象描述。要知道,人不会被不幸压垮,却会被别人的“望笑声”压垮。失意者遇到“望笑声”,就像骆驼遇到那压死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种破产还债的制度,很温暖,阳山人的态度,也很温暖。可这破产,依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的。除非那些年纪很大了,得了重病的人,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欠下的那些债,今生都没法还清了,只好能了结多少,就了结多少。还有一些家里很穷的人,确实没法子,也可以这样做。但从此以后,人们提到他们,就不再信任他们了。没人会相信败家子。
阳山人觉得,人活一辈子,发财是其次,最要紧的,还是争一口气。那破产的男人,定然也很想争口气,想要活出个人模人样来,想要揣着鼓鼓的钱兜,对借给他钱的人,爽快地说,来,钱还你!所以他千方百计想发财,但最后,还是前功尽弃。
那“还债了”的喊声,高亢悠长,却听得人心里发紧。一个绝望的人,竟然如此欢快,情绪高昂。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绝望,就像那自杀前的尽情狂欢。
不知道那男人后来怎么样了。想来不会太好。因为,心死了的人,不可能活得很好。在这个人活脸、树活皮的小寨里,没有尊严,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只是,这种习俗,已渐渐远去。
随着这习俗远去的,还有很多东西。
留不住的脚步
林场,也许是漂泊沟唯一依然宁静的地方。但宁静的表面下,开始有了惊涛骇浪般的变化。
这还是那三个流浪者当年看到的密林吗?是又不是。每一次春的勃发,每一次夏的茂盛,每一次秋的零落,每一次冬的蛰眠,都不知不觉间,重新描绘了它。它依然美丽,依然静谧,但它也饮下了岁月的晨露,染上了流年的暮光。
走进这茂密的原始森林,每走一步,越往深处,越令人有时空变幻的错觉,仿佛走进了漂泊沟的历史深处。那三个流浪者,漂泊沟的祖先,他们在密林的深处,无声地看着,看着子孙们上演的一幕幕或精彩或平淡的戏。那戏里有金戈铁马,那戏里有绮靡沉醉,那戏里还有高亢且哀怨的羌笛声。
但时代的鼓时时在敲响,那过去的一切,终究是远去了。
我走进了漂泊沟,走向了那三个鲜活的灵魂,也走进了漂泊沟的历史。我看到了形势变化的波诡云谲,看到了人事变迁的瞬息万象,可我留不住任何匆匆远去的脚步。
这脚步,何止是漂泊沟?这粒小小的沙,已让我们看到了整个世界。无数匆匆远去的脚步,汇成了轰轰的巨响,震得人心直颤,你听到了吗?
听——
苍凉的大漠中,凉州贤孝的说唱,携着三弦的铿锵豪放,落寞地远去了。我的耳边,无数次地回响起,幼时听过的贤孝说唱,那些动人的故事、熟悉的曲调、正直的气概,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
辽阔的黄土地上,高亢的唢呐声,收起它的欢快与嘹亮,呜呜咽咽地远去了。黄土地已经贫瘠了,再也提供不了滋养它的养分。每看一次《百鸟朝凤》,我的心都会抽痛,这些美丽的艺术之花、文化之树,多么需要一方丰饶的土壤!
再听——
秀美的岭南,传来了一阵阵低回婉转的浅唱,缠绵悱恻,听得人悲伤不能自已。那是木鱼歌。
……
它们的远去,不仅仅是一种艺术的消失。在每一个音符中,每一个文字背后,都有无数个燃烧生命的故事,有无数的等待、无数的舍弃、无数的放下。它们浸透了一代代人的生命和血泪。
脚步声渐去渐远,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阵的抽泣声。
有人在为这消失而哭泣。一想到,那些远去的人们、远去的生活、远去的文化,一旦消失,就再也回不来,他们就忍不住伤心。
还有更多的人,在欢笑。他们在忙着拥抱新的变化,也许压根就没有听到那远去的脚步声。无数新鲜的东西扑面而来,充满了新的欢乐。
我没有哭泣。
消失是必然的。历史上无数的王朝消失了,英雄消失了,我们也终将消失。世界如大海,每一代人都是翻滚的海浪,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沙滩,紧接着,又退回到海中,不断这样周而复始着。这是世界的本性。
在那消失中,还有不消失的东西吗?你在沙滩上,能看到一波波海浪来过的痕迹吗?你在世界中,能看到一代代人活过的痕迹吗?
因为留下了贝壳,海浪留下了来过的痕迹;因为留下了文化,人类留下了活过的痕迹。
这是多么令人庆幸的事!因为,我们拥有能证明自己活过的东西。
可它在哪儿?
匆忙的人们,匆忙地来,匆忙地活着,最后,又匆忙地带走了活过的痕迹,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文化,就像鲁莽的海浪,竟然忘了留下贝壳。
匆忙的人们,从来不会叩问永恒。他们看似很勇敢,很洒脱,他们不在乎死亡。可死亡的阴影,仍然像漫天的罗网那样,笼罩着整个人类群体。
当死亡带走了他们的生命,也带走了他们的文化——这是他们活过的唯一证据。
但叩问永恒,是人的本性。匆忙的人们,只是暂时迷失了自己。
当人们仰望星辰,觉出自己的渺小,发出生命何来何去的叩问,就是在叩问永恒;当人们回看历史,觉出自身存在的短暂,发出人生意义何在的叩问,就是在叩问永恒。
永恒在哪儿?
它不可能在个体生命上,生命终有死亡;它也不在人们创造的物质上,那些终会朽坏。唯一能找到它的地方,就是文化。实现文化的永恒,才能满足一代代人对永恒的热望。
一位沧桑的老人,坐在海边,淡淡地看着这一切,任他潮涨潮落。
一个天真的孩子,走在海边,忙着捡起每一次冲上沙滩的贝壳,小心翼翼地查看,再收好。
这个沧桑的老人是我,这个天真的孩子,也是我。
我知道,那远去的脚步,无可挽留,但我牢牢记住了那悠长的羌笛声……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8期
转载《上海文学》:远去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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