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放下是向往后的“破执”
◎张存学:我们的文化传统也罢,精神传统也罢,都不具备一种向神而生的东西。但是,中国古代居然出现了曹雪芹这样的大作家。在《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一直在拒绝两千年来被主流所推崇的东西,包括一些三纲五常之类的观念。他成功地跳出了主流价值的圈子,走向了另外的一条路,也拥有了另外的一种精神高度。因此,今天我们回头看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肯定会想到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
那么,为什么曹雪芹能达到这样的一种高度?其原因在于,我们的精神源头本身就有着某种非常可贵、非常大气的东西,曹雪芹恰恰拾回了这种东西,所以他才能返回现实,用智慧的眼光观照当下的人类。但中国作家在这方面走得还不够远。
●雪漠:在佛教中,智慧的超越有五个阶段:首先就要积累资粮,然后锻炼专注力,见到智慧的时候,才开始真正的修行,最后达到无修道——实现绝对自由。我前面谈到的契入某种境界,体验到某种快乐,就是“见到智慧”。现在有好多中国作家,连智慧的资粮都不愿意去积累,更谈不到后面的智慧修炼。换句话说,这些人一直在真正的智慧历程之外徘徊,他们并没有真正地进入智慧修炼,有好多人甚至会刻意地拒绝它,不愿意通过智慧的升华消解人性中的兽性,达到另一个境界。就是说,比起更高的境界,他们更注重于满足当下的欲望。这是非常可怕的。以是缘故,他们的写作根本就无法深入到心灵与灵魂的层面,一直都在生存的层面悬着。
◎张存学:这些人本身就没有把心灵与精神当回事。从你刚才谈到的五个阶段来看,要想踏入智慧的门槛,首先必须对自己的心灵有所要求。然后进行一定的训练,之后才能真正地开始智慧修炼。想要达到什么程度,那是另外一回事。
●雪漠:首先,必须有向往。就是说,要敬畏某种比自己更伟大的存在——比如我们所说的神灵,或者真理等等——并且希望自己也能变得像他一样。有了向往之后,才谈得上进一步的寻觅。现在有好多人并不是找不到真理,而是根本就没有向往,因此才得不到一种向上的牵引力,始终在向下堕落。换句话说,他们始终在追逐欲望、憧憬欲望得到满足时的那种快感,并不希望自己能从中摆脱出来,得到自由,实现升华。所以,什么东西能让欲望得到最大的满足,他们就会去迎合什么东西。这就好比一个人站在粪坑旁边,他看不到天空中的飞鸟,反而向往着粪坑里自由游泳的蛆。
◎张存学:这些人的内心还是被功利所驱使或奴化着。写作是一个“跳”的过程,但有些人却始终跳不出来,所以始终都会受到物质的奴役。
●雪漠:现在所有的市场化写作,都是在看这个社会需要什么。社会需要什么,他们就炮制什么,而不是真正地写一些跟自己的灵魂以及人类的命运有关的东西,也不是为了实现一种对自我的救赎。好几个作家都对我说过:“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书有没有人读,我只在乎读者们会不会买。只要他们买了我的书,读不读都没有关系。”有的作家还说:“雪漠,我的作品如果在三个月之内卖不到一万册的话,就再也没有人买了,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三个月之后的事情。”这些人始终在迎合着社会的口味,没有一点点自己的精神追求,因此他们始终都在向下。在中国作家的群体中,无论严肃作家也罢,纯文学作家也罢,畅销书作家也罢,都有很多人在向下看。就是说,他们没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始终在某种分界线以下观察这个世界,因此不由自主地拒绝了人类的心灵与灵魂,无法深入人类的精神世界,也无法触及人类命运。包括一些纯文学作家,也不想叩问文学真正的梦想与内涵,不想实现文学真正的意义,而是竭力把作品弄得更精致一些,看起来更上“档次”。有所向往的作家,现在可以说是寥寥无几。更可怕的是,在这些没有向往的人的眼中,向往变成了一种非常不好,甚至非常可笑的东西,以至于好多本来有所向往的人,一进入这个群体,就会被一种类似于“我是流氓我怕谁”的东西所同化,消解了自己。
◎张存学:这是一种非常浅薄的消解与解构。如果是一种大的消解与解构,其背后就会有一种大的精神作为他的支撑点,那么他才会具有相应的消解力。一般雕虫小技式的所谓消解,虽然普遍存在,但它也恰好表露了自己应该被消解的东西。换句话说,它展示出来的东西,正好表现了自己什么都不是。
●雪漠:真正的消解和打碎,是拥有之后的放弃与不在乎,而不是一种想当然的放弃与不在乎。比如,释迦牟尼佛起初是一位王子,他完全可以成为一国之主,但他放弃了,打碎了这份执著,选择了苦行僧的生活,这就是真正的放弃和不在乎。换句话说,王子的放下,跟乞丐的“放下”,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我举个例子:一无所有的乞丐或许觉得自己视金钱如粪土,还会去嘲笑一些有钱人,认为他们对金钱的执著真是愚痴,殊不知,自己看到地上躺着一块钱、十块钱、一百块钱的时候,同样会忘我地扑上去,甚至跟同伴们厮打在一起,把清高的宣言抛到九霄云外。人就是这样。因为,有些人放弃的是根本就不曾拥有的东西,这种所谓的放弃,实际上是对自己的一种说辞,或者是一种安慰。他们需要这种说辞,因为他们想要消解自己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但这种消解并不是真正的消解,它没有一点点真正的意义。因此你往往会发现,一个人越是强调自己能放下一些从未拥有的东西,就越是会被这种东西所诱惑与干扰。我再举个例子:有的女孩子觉得自己能放下对感情的执著,可是她一旦看到了一种恋爱的可能性,就会完完全全地忘掉自己所谓的放下,然后一股脑栽进这份执著当中,为之甜蜜,为之痴狂,为之流泪,为之痛苦,甚至为之生起嗔恨或放弃生命。
更可怕的是,有的人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一种非常崇高、非常高贵的追求与情怀,却想要消解这种东西。比如,有的人心里从来就没有底线,却告诉自己,底线也是一种名相,真正的智慧是无分别的,没有什么既定的道德标准,也不用遵守什么世间的法则,一切规则都是自己加诸自己的。这个道理看似非常合理,但实际上却是谬论。为什么呢?因为,当真理变成一种自欺欺人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换句话说,假如一些人从来没有坚守过什么底线,从来没有用真理来约束过自己,他们就不会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分别”,一旦遇到欲望与利益的诱惑时,他们的分别心绝对会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强烈。他们会像饿疯了的野狼一样,贪婪地扑向猎物,把一切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现在有好多人就是这样。他们认为自己在消解一些东西,殊不知,这些东西他们自身根本就不具备。因此,到了最后,他们往往会把自己最初的一点向上之心都给消解掉了,例如对真理的追求、对某种精神的向往等等。
◎张存学:当下对现代派的理解,是把一个领域划分为若干个派别,这已经说明了某种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人理解中的“现代派”,更多地停留在消解与解构的层面。而在另一种说法中,现代派拥有自主精神,应该是从尼采那里开始的。这是一种针对整个思想路径的消解,这个消解是非常巨大的。但是我们这边的消解却仅仅针对一些小小的现象,这导致我们甚至把自己也放在了被消解的行列。而且,我们自己早就变成了被严重功利化的人,这时候还能消解什么?佛教修炼是一个不断消解的过程,消解本身不是它的目的,而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条路。所谓的解构同样是其中的一个过程。
●雪漠:佛教中的消解,是不断升华之后的放弃,而低层次的放弃,仅仅是在放弃升华本身。或者说,前者是过了河才放弃船,而后者却在过河之前就拒绝船。
◎张存学:现在有好多人都把船看成最终的目的。
●雪漠:有些人还没有过河,就执意说自己要放弃。但是,他们并没有达到一定的层次,也没有到达彼岸,又谈何放弃、能放弃什么呢?现在的作家中间,有一些人看起来很崇高,很善良,但你观察他们的行为、他们的选择,以及他们待人接物时透露出的那种气息,就会发现他们完全是假崇高的,是伪善的。这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消解了某种本应被珍惜的东西。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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