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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教科书中鲁迅的“去与留”

2011-04-01 12:25 来源:文艺报 作者:孙伟科 浏览:60608040

  据统计,鲁迅作品在中学语文教科书中的篇目数量,少时有六七篇,多时达三十余篇。而解放前鲁迅作品在国语课本中的数量就已达到二十余篇,现在的大多数时候维持在十五六篇之间。我们不得不承认,鲁迅作品在中学语文教学中,与其他作家的选文相比在数量上一直处于相对强化状态。

  最近两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中学语文教材,被选鲁迅作品的篇目发生了变化,主要是减少的问题,一时间成为议论的中心,大多数人对处于强化状态的鲁迅作品数量没有异议。但是,当减少时,就难免议论纷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闰土、阿Q、祥林嫂是中国人认识历史和自我的不朽形象,人们通过他们深化思想,寻找认识历史与现实的武器,成为人们成长过程中不可替代的最具潜力的精神资源。本来语文课本中如何选鲁迅的文章,包括篇目的调整是发展中的语文教学改革的正常现象,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当人们将此理解为鲁迅精神的去与留问题的时候,问题就不一般了。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里,被神圣化的鲁迅变成了政治教育的工具。在当时很多导读和教辅材料中,鲁迅的作品被狭隘地理解了,中学语文教师面临着不小的挑战——要上纲上线、刻意拔高地讲述鲁迅,个别细节被无限生发,变成不可怀疑的政治隐喻,事关历史发展规律和社会真理。于是,鲁迅变得不可接近、不再亲切,越来越明显地被教条化了。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这种倾向得到了纠正和清算,不管是专家学者还是中学语文教师,都在竭力恢复着“人间鲁迅”的形象,以改变过去对鲁迅抽去文学底色的玄虚理解。

  还原鲁迅,也就是去概念化,让鲁迅作品中的人物世界重回感性生活。于是人们找到了解放前对鲁迅的分析。以20世纪30年代王伯祥编《开明国文读本教学参考书》为例。如对《孔乙己》这篇小说的解读:“孔乙己是作者想像中假设的人物,并非实有其人。即鲁镇和咸亨酒店也非确指一个实有的所在,不过概写南方江浙一带酒店的情形而已。”“文中站在这里的伙计虽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可是真的主人翁实是被述说的孔乙己。……这样一个平常的堕落的酒徒,给作者这么一描写,遂使人深深觉到我国社会的冷酷和长衫帮的日即没落。”这里的“平常的堕落的酒徒”“我国社会的冷酷和长衫帮的日即没落”类乎现在的人物形象分析和主题思想概括,这比起后来的“封建社会”“封建文化”“科举制度”等政治观念的概括,显得更为含蓄,表述更为中性。

  “人间鲁迅”,让人们更容易从日常生活的解读理解,其批判的锋芒也更广泛和深刻。这实际上就是对鲁迅现实主义精神的重申。显然这个工作并没有结束,因为它也是艰难的,有一个过程。

  但是,就在这个过程中,鲁迅又出现了被平凡化的倾向。将鲁迅还原成为一个文学家,应该是一种开始,而不是一种结果。假如果真如此,人们当然要问,为什么要强化鲁迅在中学语文教学中的地位,为什么鲁迅的地位变化大家要如此敏感?因为只是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人们可以说他没有某某幽默,不如某某流畅,不如某某还有几部长篇小说!

  文学家是鲁迅的身份,但他文学活动和成就的意义,早已超出了文学的范围。矛盾正在这里,作为文学家与思想家之间的过渡,作为单篇文章赏析与整个鲁迅精神之间的关系,处于某一阶段中的作品与鲁迅自我思想发展的关系,都是比较繁难的问题被提了出来。不要说对于中学语文教师,就是对于一位鲁迅专家,要想完全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小的挑战。况且,语文教学往往限定在一定的时段内,繁重的中学教学课余之外难以有其他时间可以充分补足,比如开展鲁迅的专题讲座等。崇高的鲁迅,是民族魂的鲁迅,他不应该在字斟句酌、语法推敲、写作模仿(文章做法)中丢失。趋向于素质教育的语文教学在鲁迅这里不应该是技法教育,而应是历史教育和人生教育。

  鲁迅区别于其他作家的显著特征是什么?这些特征还是在文学之内。已经有许多论者指出,比如他的好朋友许寿裳说,鲁迅思想的一贯线索是战斗的现实主义。鲁迅是时代之子,奉行遵命文学,忧愤深广,担荷至重。鲁迅在编杂志时对于文胜于情、无病呻吟的文字感到很无奈,“先前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的诗,现在是‘死呀’‘血呀’的诗。呜呼,头痛极了。”有人怀恋过去,有人寄希望于未来,而鲁迅却紧紧地抓住了“现在”,不愿意苟活在人间,对于现在的题目,不愿意“缴了白卷”。当时的中国,是铁屋子般的黑暗和压抑,而鲁迅信念在中国人必须失掉这地狱。因为社会矛盾的尖锐和鲁迅对于沉重现实的执著,使他的作品在整体上显出“重压之感”。最早,鲁迅也把皆大欢喜的文学大团圆故事当做是“瞒和骗”的文学代表。鲁迅与“五四”时期的启蒙学人观点一样,将大团圆文学的流行归结为中国人善于“瞒和骗”,于是麻木不仁,醉生梦死,幻想精神胜利。如此不自觉的国民即便有强壮的身体,也只能作陪绑的材料,引颈就戮。现实的不美好,生活的缺陷,和对于未来的难以展望,一经创作即可通过文学想象得到弥补和抚慰。鲁迅当时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他一生致力打破“瞒和骗”,直面鲜血淋漓的人生,呼唤真正的猛士来创造一个全新的文场;所以他首先站出来发出时代的文学呐喊和凄厉的枭鸣。其目的在于警醒国人通过国民性改造改变国运,使华族能立于“人国”——“致人性之全”,进而“起其国人于新生,大其国于天下”。

  正是对自欺欺人的毫不容情,对“瞒和骗”大泽的充分警惕,对“看客民族”和“政治做戏”的痛心疾首和痛下针砭,才让鲁迅一生抛开情面、说出真相,他没有故作高深神秘,可是他“但求生气不怕幼稚”。正像他对“五四”时期的战友刘半农的评价,很多人说他“浅”,而鲁迅说即使“浅”,“却与中国更为有益”。鲁迅,也有某种“浅”——《一件小事》《孔乙己》《祝福》《故乡》故事短小,语言简单,叙述朴实,但其中有“我”,眼中的真实和心中的真诚,双重呈现,直逼灵府。

  “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文学使命在“五四”之后被改变了。文学中的小品不惧成为匕首和投枪,不必“雍容、漂亮、缜密”,因为它不是供雅人摩挲的小摆设。中国是一个太老的社会,像黑色的染缸,一经而过,就漆黑一团。既然选择了文学,就需要用文学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来,还这个民族以生气,所以文学必须是为人生的。“致人性于全”的鲁迅,其志趣不在美文的制作上,他的全部努力在民族的新生上。他发出“向底下看去”的声音,不是矫情;对于自己的作品哪怕是被称为器械,只要能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也感到光荣。他的文字是从血管里出来的,透射着真诚。鲁迅自称他的创作是写出他的胸臆的乡土文学,伴随着成长的生命体验。为了真实不惜别人将自己称为蛮人。因为是“有所为的”,所以不怕“技术上是幼稚的”,也从没有设定终极的目标。鲁迅赞扬苏联小说“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实在够使描写多愁善感的才子和千娇百媚的佳人的所谓‘美文’,在这面前淡到毫无踪影”。“冷峻是他的性格特征,这是复仇的需要,也是热情凝聚到极点的结果”(王瑶语)。

  鲁迅的文风伟丽雄壮、精悍警拔,他对所谓向往冲淡平和的静穆之美充满了警惕。安弱守雌的民族文化心理必须抛弃,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之时只能选择战斗和对革命的帮忙。对于人生和艺术,他不是局外人,不是看戏者。鲁迅要扮演角色“演戏”,与瞒和骗的世界和文学战斗。中国的现实是:说谎的得好报,说真相的挨打。所以鲁迅告别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的态度,他没有当过骑墙派。不仅如此,他还对当时盛行的二重性思想给予批判。鲁迅反对“在互相抱怨中生活”,这种抱怨来自于社会上无处不在的二重思想,“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既说是应该革新,又主张复古”。实际上,鲁迅反对立场模糊、是非不分的亦此亦彼,这时鲁迅是严峻的。鲁迅要成为的不是文士,而是战士,即“精神界之战士”,是向“瞒和骗”宣战“发为雄声”的“凶猛的闯将”。他奉行“革新之潮”,“自觉勇猛、发扬精进”,以“伟大壮丽之笔,独立自由之音”,超脱古范,不怕“刚健抗拒破坏之声”,希望成为“强弩善战豁达能思之士”,目的在“破中国之萧条”,“援吾人出于荒寒”,“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反抗的精神,拒绝的勇气,对虚妄和欺骗的不宽恕,“至独立者”正是出于对民族新生的渴望。

  鲁迅异常冷静与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已经被鲁迅定位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实主义美学原则,才是我们时代的所需。在当今越来越物质高扬、精神萎靡的时候,当文学日益成为离地的虚构和失禁的幻想的时候,当“做戏”的虚无党还在粉墨登场、招摇过市之时,当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被人为地故意颠倒的时候,美伟强力、向“瞒和骗”宣战的鲁迅,愈显其无可替代的价值。成功的鲁迅课教学,就是让学生理解鲁迅、热爱鲁迅,认识到历史与现实接合处的鲁迅依然有其超越文学的价值。

  当然,鲁迅本来就不是“人见人爱”的,刻意的丑化也未断绝。历史上,鲁迅数度被宣布为“不合时宜”,应该倒进历史的垃圾箱,如文化激进主义者宣布鲁迅是“封建余孽”,文化保守主义者宣布鲁迅是民族虚无主义者。但是,烽烟过去,尘埃落定,人生与文学相统一的鲁迅的伟岸雕像,巍然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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