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水底的村庄
文\丁伯刚
大姑家住桐城县青草公社下圩大队。我们习惯上不把下圩称做下圩,却叫低畈,所以我们平日叫大姑也不只叫大姑,而叫低畈大姑。低畈很低,站在大姑家门前抬头一望,四周都是高大耸立的沙堤。堤那边是河,河那边隔过几片田野和人家,仍然是河,从大姑家出来,我们一共要走过五条这么并列的河,才能找得到一处比较坚实的地方站住脚。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河都是干的,住户们在河滩上种小麦种萝卜,不过到了涨水的季节,五条河或者更多的河便同时暴满,河水打着巨大的漩涡在人们脑顶上吱吱呀呀晃来晃去。我们不断得到消息,大姑家进水了,大姑家的人住到堤坝上了,大姑家的鸡鸭上房了上树了,因此在我自小的印象中,大姑总给人一种落汤鸡的感觉,每次见面,我都能从她身上闻到浓浓的水腥味。我很同情大姑,那年月有一句使用频率极高的话,叫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每次读到,都以为这专指的是我大姑。
大姑脾气暴躁,每次发作起来,喜欢手端一根扁担或一把锄头,赶得大姑爷满村满畈乱跑乱叫。大姑和大姑爷各以其出色表演,成为当地人茶余饭后的一大笑柄。我们得到大姑追打大姑爷的消息,简直跟低畈发水的消息一样多,但大姑爷自己却从不提及。我们知道,别看大姑和大姑爷成天追追打打,其实他们关系很好,追追打打正是他们关系融洽的特殊表现。大姑爷见人永远笑眯眯的,讲话轻声细语,动作迟缓滞重,似乎一招一式都在为那即将落下来的扁担或锄头作着呼应和说明。
父亲和母亲两方面的亲属都很多,不过所有的亲属各自流落异地,剩下的只有这一个大姑了,所以我们两家的来往便格外多。去大姑家,去低畈,成为我幼年时代一项无可替代的事物,其中包含了来自血缘和伦理的全部温馨。在村庄上,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是最卑微的人,没有谁愿意正面看你一眼。可是大姑愿意,大姑爷愿意。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父亲作为大姑的大哥、大姑爷的大舅,有着无比尊崇的地位,每次我们一到,大姑一家老少便从各个角落奔出来,相互传递这样的消息:大母舅来了,大母舅来了。大姑一家手忙脚乱杀鸡杀鹅,倾其所有进行招待。父亲酒足饭饱,开始同大姑爷聊天,两人能从天亮聊到天黑,又从天黑聊到天亮。他们尽情地抽烟、喝茶、抠脚丫、咳嗽、吐痰,一副旁若无人架势。这个时候他们身边也真的再无旁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我在他们的话语声中睡去,又在他们的话语声中醒来。有时父亲还和大姑爷一起悠悠闲闲背起手出门,看看冬田,看看自留地,看看夏天大水留下的痕迹,他们甚至到七八里外的青草塥小镇上逛上一趟。父亲对街道点点头,对商店点点头,对来往行人点点头,似乎在说可以,可以,一切尚可。我想这个时候,父亲在自己的心目中一定也是比较可以的,父亲从小街上逛回去,有人侍候吃侍候住,连洗脚水都有人倒呐。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父亲感到眼前的日子长了,淡了,无望了,便会自然而然冒出一句:去大姑家吧。于是我们便去大姑家。我们几天前开始做准备,无非积几只鸡蛋到供销社卖了,换回一斤红糖,或磨点米发一锅粑带上。另外母亲还给大姑剪一对鞋样,捎几根红红绿绿的丝线,这些线都是母亲用牙膏皮、鸡肫皮从走乡串村的货郎担上换来的。而从这时起,我的面前便有水在晃动,我能看到五条并列的大河如五条亮晶晶的铁轨,在日光下向远方伸去。我还能看到水淋淋如落汤鸡般的大姑,看到屋顶上和树上的鸡鸭,看到河底下的那个村庄。巨大的漩涡在头顶打旋,水藻挂在房檐上,无数片泥沙像一条条大鱼,无数大鱼又像一片片泥沙,在竹林瓦舍间游来游去。大姑爷笑眯眯地从水面钻出来,就像他从家里的某一个角落钻出来一样,轻声细语地告诉大姑他们:大母舅来了,大母舅来了。
从我们家到低畈有二十华里。我们顺着一条山岗往上走,过了一条山岗又一条山岗,山岗与山岗连绵不尽。路越走越高,松树林也越来越密。等到山岗高得不能再高时,路两旁忽然出现漫山遍野的坟墓,坟墓密密麻麻,叠床架屋,似乎不是横着伸展开去,而是竖着一层层堆起来。父亲告诉我,这都是早先闹长毛时留下的。长毛我知道,那是太平天国,历史书上写得很明白。这一带是安庆大战的外围,湘军将领李续宾当年就驻扎在青草塥镇上。从长毛的坟岗下来,便是和丰水库的后梢。和丰水库那可真叫大,从前到后有好几里远吧,水面上还有无数的野鸭,随波浪起伏飘摇如一片片浮沤。远处水库大坝上行走的人只剩下一粒粒黑点,让人弄不清那到底是人,或是挪动的野鸭。沿着浪涛边的土路把和丰水库从尾到头走一遍,再穿过一个叫马鞍山的村庄,我们在一个山口急忙把脚步止住。无尽的山岗到这里突然消失,一条亮光光的柏油马路从右手的某一个高处远远挂下来,然后在面前这片空茫的旷野穿过,隐没在另一片旷野中。公路那边,旷野那边,便是大姑家的五条大河了。五条大河在我的面前一齐漂浮起来,仿佛不是流在地上,而是流在空中,变成五条硕大的天河。我想站在山口上对着天河的下面大喊一声:大姑大姑爷,你家大母舅又来了,快准备杀鸡杀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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